一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野麦子早已在《诗经》里行走着，走了千年那么久那么久。而且，它并不只是我家麦田里有，村里人麦田里有，而是从古到今所有麦田里几乎都会有。
　　 打开《诗经》，翻到《鄘风•载驰》韵味十足地吟诵着：“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什么意思呢？我就去问村子里正在复习考学的姐姐小珍，小珍一双单眼皮，短短的齐耳头发，一笑嘴角一个小酒窝，穿着一身藏青衣裤，男孩子一样。她经常去田里帮着爹娘种地收割，也喜欢去河边采野菜割草捡柴禾，最喜欢的就是捧着书本在看书，学习很努力呢。
　　 我去问小珍，《诗经》里的那句话的意思，小珍就细声细语地说：“就是说呀，我在田野缓缓行，垄上麦子密密遍。欲赴大国去陈诉，谁能依靠谁来援？许国大夫君子们，不要对我生尤怨。你们考虑上百次，不如我亲身跑一遍。”
　　 几乎每一个村里人家的大人，都夸小珍爱学习，将来有出息。
　　 前邻的菜花婶说：“看看人家小珍，学习可好了，将来会有出息的，说不定留在大城市里呢。”
　　 “那是当然的，只要考上大学，谁还回来呀。不留在大城市，不是白白上大学了呀。”后邻的赵家婶子也赶紧赞同地说。
　　
　　 二
　　 还是回到诗经上吧，说起来，那《诗经》里的诗句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又美得令人陶醉，连野麦子的野性里也存着温柔。我总是这样的感觉，越是粗犷越是藏着细腻，越是野性也就越是抓挠得人心酥酥痒痒，温柔深藏其间。
　　 一个表面好似有些野性的男子一样，其实，内里的另一面确实温柔如水，女子一样的眼神，还有温馨的一面。这样的如火又如水的刚柔并进，总是很难寻觅，一旦寻觅到，就再也不愿意离开，那样的一种吸引力，无法抗拒。
　　 野麦子，一株株长在旷野里，不用播种，也不用浇灌，它野生野长，自由自在，毫无拘束。它有好几个名字，而且地域不同的人叫它也不同，什么杜姥草、牛星草、雀麦、山大麦、瞌睡草、山稷子等等都是它的名字。有人说它是野燕麦的种子，有人说，它是最古老麦子的前身。它有这样的优点，就是你说它什么它也不恼，说好说坏，它依然长在田野里，长在田间地头，长在不起眼的一片片荒山野岭间，就那么的洒脱，就那么的奔放，快乐。
　　 我总是觉得，野麦子不仅表面青绿不惹尘埃，内心里它藏着十足的野性，倔强得很，也坚定得很。不然，咋会叫它野麦子呢？它很招农人烦的，不知多少人，很讨厌它，在麦田里，见了它就会连根拔起，便说着：“去你的吧——”远远地扔出麦田，扔到天边那么远，还是觉得不解气。
　　 我是无法分辨野麦子与家麦子的。在我眼里，麦子就是麦子，没什么两样，没什么高低卑贱之分的。我问爹：“野麦子不结种子吗？”
　　 爹吸着旱烟，说：“结种子，可是不好吃嘞。”
　　 我说：“可以喂牲畜的，不如留着野麦子吧，看着它长大的样子，挺好看的，麦子都高一头，也袅娜得很。”我故意用“袅娜”，是听别人夸女子常说的话，把野麦子比喻成女子。我这是不是第一人呢？不会的！肯定有人会如我一样的感觉，我真的是想让人们喜欢上它，见到它，不要拔除它，给它一个生活的空间，生存下去。
　　 可是爹却不同，爹说他确实喜欢野麦子，但是，他不喜欢野麦子长在农田里，因为那是麦子的地盘，不容其它的野草侵占。咋还成了野草了呢？我想反驳爹，看见爹古铜色的脸颊，树皮一样的皲裂的手掌，我没有说出来。
　　 我不知道，怎样让爹来喜欢上野麦子，让爹也知道野麦子也有它温柔的一面。难道只有我才听得到野麦子在低低歌唱，只有我才能与野麦子说话。
　　
　　 三
　　 我家的小黑狗，我叫它黑妞。它跑过来，奇怪得很——它咬着野麦子，在和野麦子做游戏。其余的麦子都看着，它们水灵灵的，笔直地站在田地里。一棵棵，小家碧玉般，被爹和娘一遍遍梳理得整整齐齐，舒舒展展，齐刷刷长在麦田里，随着风儿起伏着，翻滚着绿色的麦浪。
　　 那时我正年少，半大小子，谁也嫌的年龄。我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那就是野麦子，都是不被待见的。可是，我们自己不能自暴自弃的，我们要长成我们喜欢的样子，活成自己的风景。
　　 我躺在麦田里，我看着麦子在长高，尤其是野麦子，长得快，总是高出麦子一大截子。我能听到它拔节的声响，好似我的骨骼在增长，我跟着野麦子的节奏，一天天的，也不断在长高。我会躺在野麦子地里，会与野麦子说说话，会把心事吐露给野麦子听。仿佛，我也能听到野麦子在说话，在说着属于它们的快乐与成长经历。
　　 风儿轻轻吹来，吹不走庄稼的梦想，也吹不走我对庄稼的热情。然而，野麦子不属于庄稼，我却总是感觉它离庄稼很近——我希望，有人喊我一声野麦子！我就和野麦子站在一起，看齐，与野麦子一样，战士似的站立在田野里，山坡上，水洼边，草塘深处。它们是不择地势的，是不需要人的关照，不需要谁给它们任何生存保障的。
　　 我奇怪，麦子总是需要人们来管理，今儿除草明儿打药，后天浇灌，可还是有麦子或是枯黄，或是旱死，或是被野草吃了，也就是看不见麦子了，全部都是野草了。而，令人惊叹的是，野麦子却是恰恰相反，无论你怎样对待它，薅了它铲除它，对它真的是不客气；反而，越战越勇，无法彻底铲除它的，它总是会有那些坚定顽强者，一直站在麦田里，就如麦田的守护者，守护在麦田里。
　　 黄昏时，我放了学，书包来不及放下，就一蹦一跳奔向田野。野花缠着我的脚踝，野草牵住我的衣襟，我什么也不顾，欢快地哼着歌来到麦田，我看到爹和娘辛勤地在劳作着，牛拉着犁铧在在犁地。麦苗已经长得很高，那一块空地，是留出来专门用来种蔬菜的。
　　 爹和娘讨论着种什么好，我就大声说：“全部种上西瓜吧，西瓜多好吃呀。”
　　 娘听了就笑着说：“山娃，就知道吃呢，吃西瓜能吃饱呀？”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转向野麦子，我看见野麦子已经高过了许多麦子，我奇怪着它们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好似没有留意就长得这么高了，而且又很茂盛，一不留神就长成了。可不像那些麦子，真是娇气，今儿拔草明儿浇水还要施肥，却还是有些麦子会死掉，或旱死了，或是遭受了虫灾害。
　　 那么，野麦子呢？即便是，人们总是见到它就把它拔起来，狠狠地扔出田地，扔得远远的，野麦子也不气恼，依然会继续生长。看看野外，有很多野麦子长成一片片，比种的还要好还要茂盛。
　　 我们村里的老中医，听我天天唠叨野麦子，就翻开《本草纲目》指着一行字说：山娃，我告诉你哈，这《本草纲目》里有记载的“充饥滑肠”。又说了许多野麦子的功效：什么清热解毒，可治疗中暑、痈肿疮毒。促进尿液排泄，有利尿通淋，降低血脂。又有美容养颜之功效，什么头发，对皮肤、及指甲都有良好的养护作用。
　　 读大学的姐姐小珍，说到野麦子，就去翻了许多的书，说一本《唐本草》记载野麦子，说是野麦子的氨基酸组成比其他谷物都多得多嘞，好像是说，有八种氨基酸为人体所需，为谷类之首。漂亮又有学问的小珍姐姐，还给出了一组数据，说野麦子蛋白质的含量高达15%，小麦和大米的蛋白质含量仅为11.9%和7.4%……
　　 好了，村人都了解了野麦子，也都喜欢上了野麦子。
　　
　　 四
　　 野麦子收获季节一到，爹和娘什么也不去顾了，带上干粮带足了水，围裙扎上，长袖衣裤穿上，全副武装，镰刀昨夜早已磨得飞快，头发丝吹上去，也会不会断了。爹赶上牛车，娘坐在车上，天刚朦朦亮，就出了村庄，往俺村的后山去了。
　　 我绝不会放过收野麦子的好时节的，只要是周末，就跟着爹娘往后山，河湾边上的山坡去。那里一望无际，到处生长着野麦子，此刻的野麦子，已经惊慌一片，那腰杆有些弯曲，沉甸甸的好似喝醉了酒，随风摇曳着，仔细聆听，可以听到野麦子的细细声响，彼此，诉说着心事。躺在野麦子中间，看着野麦子间隙里露出的阳光格外耀眼，看见爹娘和村人们在拼着命地收割着野麦子。我不急着去收割它们，我要融入它们之中，也想知道野麦子是怎么想的，它们是不是也会诵读那首：“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只不过是把“坎坎伐檀兮”，换成“查查割麦兮”。
　　 我大声吟诵着：“查查割麦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小珍姐姐听了，就笑着用野麦子给我编一个花环，上面再插上几朵小野花，说：“山娃子，知道为野麦子打抱不平了哈。”
　　 “嗯，都厌弃野麦子，又都比谁也能抢收，谁也没有播种谁也没有浇水，这不是白白地巧取豪夺嘛？”
　　 “野麦子却没有那么想嘞，它们觉得能被人所用，充饥也好，喂牲畜也罢，都是一种幸福呢。”小珍姐姐说着，也开始帮着家里收割起野麦子来。
　　 小珍姐姐大学毕业回村做了新农民，她是为数不多的出去读书回村的大学生。有人说她傻，说她白白读了书，早知回村，还不如不读书了，她却笑笑，说：“那是绝对不一样的，新农民是需要文化的，我利用所学的知识，一定能改变我们村子的落后模样的。不信就等着看好了。”
　　 我说：“谁不信，我也信。”
　　 看看一望无际的田野，看看摇曳在家乡田野上的野麦子，我找出了答案，难怪我总是感觉野麦子里藏着一股子温柔呢，原来，她不就是一株野麦子嘛，还有很多回乡的年轻人，他们掌握了知识，他们怀抱着理想与热情，正在用她的野性与温柔，来逐渐改变着她热爱的家乡。
　　 哦，野麦子，我也宁愿变成一株野麦子，扎根在家乡的土壤深层里，开花，结籽……美成一片属于自己家乡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