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和“鲁迅”一起去绍兴(散文)
一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嘱咐,本命年,少出门。我给忘了,大年初二,便和朋友一起驱车去了绍兴。
平时我们之间就这样称呼,比我大三岁的朋友我称为大哥,比我小十岁的朋友我称为小弟。三个男人更有戏?也许吧。
为什么选择绍兴?严肃点儿说,我们都是鲁迅的忠实读者,咋呼点儿说,我们都是鲁迅的粉丝。记得在网上看过一个问卷调查,去游览鲁迅故居的人,有42%是为了研究鲁迅相关的文学作品或者生平事迹,35%是为了寻找一份安静祥和有文化氛围的场所,13%是为了欣赏建筑风格,了解历史文化遗产。这三项,我们都有,占了90%的原因,绍兴,是大文豪鲁迅的故乡,何有不来之理?
平时坐车爱打盹,这次却没有,不困。这天,天气回暖,车窗吹进的小风,扑上脸颊,十分惬意。车窗外,山峦、树木、田野甚至河流,都泛着淡淡的绿意,润心明目。日新月异的村庄、城镇,在路两边,大步飞奔起来。多好啊,时光已经进入到2024年了,一个光芒万丈的新时代。
可惜,鲁迅先生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他会多么高兴!他的作品,我虽然没系统的读过,但还是读过很多。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相继发表的《阿Q正传》《孔乙己》《呐喊》等,几乎都进入过我读书时的教材。这些作品,批判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儒家思想,提倡和主张个人自由和尊严,字字句句,无不为人民深重的苦难鸣不平。
刚来上海不久,我就去过位于四川北路上的鲁迅公园。那是深秋季节,通往鲁迅墓的路上,铺满了梧桐落叶,踩上去,悉悉簌簌地响。墓墙前方,先生正襟危坐在一把藤椅上,左手握着一本书,目视前方,脸上鲜明的棱角闪着利刃的寒光。他在为陷入危机的民族苦苦思索。
鲁迅先生是1956年10月迁葬至鲁迅公园(当时称虹口公园)的,他的棺木上覆盖着“民族魂”的红缎黑字锦旗。他为什么没有葬于故乡绍兴?我查阅了很多资料,也没找到答案,这同样也是很多读者的困惑。也许,鲁迅先生虽没有征战疆场,但他是文学战线上的一名斗士。如此,他看淡代马依风,叶落归根,他崇尚的是“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他在上海整整工作生活了9年,上海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有理由不舍这片热土啊。
在我心目中,鲁迅先生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会想念家乡,想念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一定会在睡梦中一次次惊醒,想念百草园,想念百草园里蟋蟀的歌唱,想念三味书屋,那本翻开的《山海经》,他还要再读一遍。这次,先生,请您和我们一起去绍兴,回您的家乡看看,好吗?听罢我的话,先生激动地和我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
二
两个小时,绍兴到了。
登记好住宿,考虑景区有停车之忧,我们三人叫了一辆出租,直奔鲁迅先生的故居,我想,鲁迅先生一定比我们归乡心切。路上,小弟才想起上APP买票,结果,鲁迅故居已经约满,不再售票。三个马大哈,光顾着乐呵,忘了预约的事情了,被迎头猛然一击。大哥建议到门口去等候,说不定有退票的。被我当即否决,我想起去年四月,自己去武汉博物馆的那事,售票口候了近一个小时,白搭。
释然的是,看到王阳明故里有很多余票。王阳明,阳光灿烂明月清风般的名字,虽然,他的专著我没读过,但他的心学理论我还是略知一二。恕我孤陋寡闻,如不是朋友说,我还不知道,绍兴有王阳明。好吧,三人一致同意,再叫司机把我们直接送到王阳明故里。
来到纪念馆前,天泉正道广场,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碧霞池畔站立的阳明先生的青铜塑像,头戴儒冠,身披儒服,左手抚心,右臂伸展,右掌摊开,有如在向观众播撒“致良知”的理念。在他的左侧斜后方,长着一棵松树,松树枝干弯曲遒劲,奋力向上,每一棵松针都刺向空茫。往下看,仿佛,先生的双脚和树根长在了一起,“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是先生的思想,给松树提供养分。
平时,王阳明故里和鲁迅先生故居只隔一个地铁站的距离,但是,在鲁迅故居,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而在王阳明先生的故居,却异常冷清。今天,人却很多,我们这次,和鲁迅一起拜谒阳明先生,鲁迅先生也要向阳明先生表达自己的敬意。
朋友只顾随着人流往伯府(王阳明在绍兴建“伯府第”,简称“伯府”,用于寓居和讲学。原建筑失火烧毁殆尽,后人修复重建)里冲,我却留在后面,看广场地面玻璃罩里保存的王阳明走过的路面石板,板面斑驳,不见先生的足迹。然后,我才认认真真地走过伯府正门残留的石门框,穿过门厅,进入明德堂、至善堂和传习堂,三个厅堂,分别展现了王阳明的生平与讲学历程,我的耳边立刻响起先生的声音。走了一圈,印象最深的就是“知行合一”四个高悬在牌匾中的鎏金大字。这是阳明思想的精髓,对此我感触很深。
这个理念,对当初朱程理学的“先知后行”造成颠覆性冲击,之所以拥有众多拥趸,是因为很多人都有人生失败的教训。很多事,不是不能想到,而是想到了,没去做,做得不够好。不扯远,就近说,前两年,自己就想在业务上,整理一本《老财务的工作笔记》,结果,只是列个名字存在电脑里,至今,迟迟未动笔,眼瞅着这名字老了。“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说的就是知行合一的具体体现吧。
理论界一直在争论,说五千年历史中,中国有两个半圣人,孔子,王阳明,半个是曾国藩。最重要的是,王阳明先生将心学理论通俗化,变成了老百姓能接受的语言,接地气。也因此,他在海内外,追随者众。此刻,我只好对王先生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但觉醒得不晚。余生还有些时间,要做是什么,喜欢做什么,先行动起来,坚持下去,笃行才能出奇迹。
三
王阳明故里真够大的。
转到饮酒亭,我嗅了嗅,这里的每张画,每本书,每个空酒杯,仿佛都飘着酒香。五百年,沧海桑田,时光如酒。伯府中仅存的饮酒亭,是当年王阳明与亲朋、好友、弟子相聚饮宴的处所,经过修缮后设置为特色文创空间。王阳明饮绍兴酒,但不酗酒,后因身体欠佳少饮酒,说明他是食人间烟火的人,不是神,他的理论才被人接受。李白斗酒诗百篇,王先生的心学里没有“酒话”。我偶尔酒后写文,踉踉跄跄的文字,脸色苍白,走不了几行,就呕吐出一串省略号。惭愧,阳明先生,来,我们干一杯!
走进东跨院,东跨院则以一幅全长33.44米的大型东阳木雕作品讲述了王阳明一生的16件大事:瑞云送子、龙场悟道、南赣平乱、剪除宁藩、天泉证道、镇抚思田、归葬兰亭……内容多,时间紧,来不及细读文字描述,用手机逐个拍照下来,留存。但其中的南赣平乱、剪除宁藩让我屏住呼吸,一字不落地读完。尤其在平定宁王之乱时,“此心不动,随机而动”,王阳明谨遵此言,凭着临时组建的几千人队伍,也能灭掉宁王。难怪,在先生的评价里,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还有一个军事家,多次率兵平叛,每次都打了胜仗,这一点,是很多文人不具备的。一次,我将“女人的名字是弱者”,看成了“文人的名字是弱者”,应该检讨。
走进纪念馆,我们看了介绍先生生平的影片,先生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王阳明,本名王守仁,多本分的名字,似乎父母起名时就希望他仁义慈孝。至于出生地,绍兴和余姚两地曾经有过争论,其实不必,事实是,1472年他生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后来城市辖区重新划分,今属宁波余姚。两地文化相通,血脉相连,争论便没有了意义。1529年西征抱病而归,途中去世,他自己选定的墓地,安葬于山阴兰亭的洪溪。临终留下著名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他的遗言就是无言。洪溪长眠的是先生的肉体,而这故里安息着他的灵魂。这次,没有去墓地拜谒,我们就低下头,向先生的灵魂鞠躬吧。
再次站在碧霞池旁,水不生波波自生,我在岸边停留了一会儿,阳明曾掬水洗眼,我就濯洗一番自己的身影吧,去去红尘。史载,挖池之土垒成了先生的观象台,用于占卜星象,确认自己的运势和发展方向。虽然有迷信的成分,但可贵的是,先生从那时起,就开始仰望星空了。想和阳明先生说“再见”,忽发现,这里的阳明铜像没有佩戴长剑,和余姚阳明故居的雕像不同。这可否说,绍兴从此由“胆剑精神”走向了“书卷精神”?从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到鲁迅的挥笔为戈,其中巍然屹立着王阳明的亦武亦文,一剑一笔,贯穿古今。
带着阳明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沿着上大路,去拜谒书圣故里。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鲁迅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有人一直在讨论我和阳明先生的关系,光论文也不下成百上千篇吧。其实,并不复杂,我和阳明先生从事的是一样的事业。”我想了想,有道理,鲁迅本来是学医的,其实他从来没弃医,一直专攻“心内科”。他们都是敲钟人,意在唤醒人类内心昏睡的良知。我大彻大悟,难抑激动,两位先生,两个堂堂的“大丈夫”,就在我心中见面吧,希望你们畅谈甚欢。
四
途中,经过笔飞弄的蔡元培故居,我立马改变主意。小弟说,中午了,先找地方填填肚子。我笑着说,先到蔡先生故居停留一会儿。“看看精神食粮倒底顶不顶饿?”朋友拗不过我,只好和我一起走进去。他俩不赞同的理由是,原计划没有这项。
在故居一侧的背景墙上,刻着蔡元培先生的笔迹:“故乡尽有好湖山,八载常萦魂梦间。最羡卧游君有术,十篇妙绘若循环。”这首词,是题在家乡风景画册《越州名胜图》后的一首怀乡七言绝句。我默默吟诵几遍,只觉先生的思乡之情,如湖水漫溢,如山峰峭拔。
蔡先生故居,是一个颇具绍兴特色的明清台门建筑,蔡家几代人都聚居于此。分门厅、大厅、座楼。砖木结构,黑瓦粉墙。门厅三间,坐西朝东,大厅中央,摆放着蔡元培半身塑像,戴着金丝边眼镜,身着民国服装,面容清癯,目光如炽。铜像上后方,是“学界泰斗”四个大字,一看就是毛泽东遒劲洒脱的字体,身后红屏上写着“中国是一人,天下为一家”,体现了蔡元培先生渴望中国强大,全民团结,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望。青少年时期,他就在绍兴度过。中年,他以翰林之身,参加革命,成了一名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领袖。历任民国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等职,终成为我国近代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科学家。
看了影像,蔡先生在1917年1月9日北大开学典礼上,要求学生抛弃“做官发财的思想”,在今天有着多么重要的现实意义。这和著名企业家董明珠说:“钱不应该是大学生的梦想。”如出一辙。我最看重的他是一名教育家,他曾指出:“他要让北京大学成为全国的教育中心,立千百年之大计。”如今,国家提倡教育兴国,教育兴则国家兴,这里面,也有蔡先生的鼓与呼。在先生的卧室,只见一张陈旧但古色古香的六柱架子木床,四周有雕着图案的门围。半掩的帷帐,放下来,利于睡眠,也防蚊子。当年的蚊子,一定领教过蔡先生的厉害,因为他的血是滚烫的。
我突然想起,曾看过一篇文章,记述蔡元培先生邀请鲁迅到教育部任职的往事。算是三十而立,虽不开心,鲁迅还是不离不弃做了十四年。于是,我轻轻地问鲁迅先生:“为什么想去做官?”先生似不愿回答,表情严肃。我想起来了,包括鲁迅本人,甚至很多鲁迅研究者对这段历史都半遮半掩。其实,我不必问,古代中国虽是文治,但我以为,文人是不屑于那顶乌纱帽的,他们崇尚的是家国情怀。换言之,文人不满足于自己的才华只能变成文字,但真的走上了仕途,不甘同流,行起事来依旧不改思维方式,太浪漫,行不通。郁郁不得志者就是大多数,就是必然的了。然而,他们要治理好国家的那份初心日月可鉴。
接下来,又去了只有几步路的王羲之陈列馆,但原计划的时间明显被压缩。书圣,望见谅!出来,手机屏幕显示,12点30分了,找个地方吃点小吃吧,小吃最能代表一个地方的美食文化。顺便也歇歇脚吧。写到这里,眼花,电脑打出了“谢谢脚”,哦,不算错啊,也该谢谢脚,伟大的脚,带领我们走过千山万水!
我们一致同意走进绍兴历史街区,就是由环城北路,中兴路,萧山街和局弄围合而成的老城区。像走进历史的迷宫。我看见一个临街的人家,正准备聚餐,桌上摆满了炒菜,至少七碟八碗。一位长者已经坐在桌旁,面带微笑。我好生羡慕,口水成瀑。
转来转去,我看见一座黄色庙宇式建筑,苍黄的围墙,粗体红字,写着“书圣故里”。“哦,原来这里是王右军同志(王羲之别称之一)的老房子。”心念着“得来全不费工夫”,便灵活如过河之泥鳅,我立马顺着人流钻进门去。走几步才发现,不是故居啊,也不是导览图上介绍的戒珠寺,里面住着百姓人家,院里堆满了杂物。我赶紧出来,看见两个朋友站在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前,边买豆腐,边东张西望地寻我呢。看来,“故里”一词,词性活泛,外延宽广,可以小到一间瓦房,一张桌子,也可以大到一条街、一个区乃至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