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牛羊归村。白日里那疲惫的身心，在这寂静的夜里得以整顿。一杯清茶，香气飘逸；一本线装的古诗集，依旧散发着松墨的气息。在这春天的夜里读书，灯不宜过亮，只需一盏红烛摇曳的光，只需一轮明月朦胧的光。木格窗外，春风拂荡，柳丝飘扬，菜花清香。那风，是来自《诗经》里的国风；那柳，是来自朝雨里的渭城；那花，是新市的徐公亲手播种。
　　 春风掀开诗篇，月光钻进来和我争抢着观看。在这寂静的没有喧嚣的夜晚，我突然听见不远，有人在叮叮当当伐檀，有鸟低鸣在幽深的春涧，有女子轻叹在云雨的巫山。寻声而去，来到青翠山里。一条明澈的小溪，流淌在白石间。低矮的茅檐。皎洁的月光，洒在松林的地面。几个苗条的女子，端着木盆，包着头巾，在竹林里行走翩翩。莲花下泊着小船，屋顶上飘着炊烟。
　　 这是怎样的季节呢，桂花和菊花金黄地开着，怎么还有粉红的桃花、火红的莲花呢？一只白鹭独立于溪畔，几只海鸥为何来到山间？老翁披着蓑衣，垂钓于冰面；牧童穿着汗衫，在柳林中听蝉。白云深处，枫叶火红一片又一片；古道两旁，芳草萋萋连绵至天边。一袭青衫踏雪而行，红梅香点点；几身布衣踏泥而耕，桃花红艳艳。
　　 这又是怎样的人间。谢灵运醉卧于山水，日落而忘归；陶渊明躬耕于南亩，月升而荷锄。两人邂逅于桃花溪畔，坐在石矶上攀谈，呢呢喃喃，万语千言。不谈江山，只言青山。谢朓挽着孟浩然，对坐于农家小院。屋前是如镜的场院，屋后是青青的菜园。桑麻长长，浊酒飘香，绿柳林间满是黄鹂的歌唱。王维和范成大漫步于田间小路，见野老而驻足，望白鹭而踟躇，坐看云起时，行到水穷处。
　　 这梦一般的山水，这幻一般的田园，我忽地就置身其间。眼花缭乱，而又流连不返。听流水潺潺，望漠漠水田，赏迷蒙青山。与谢灵运打开酒坛，推杯换盏。与陶潜采菊南山，望夕阳下飞鸟归还。吃王维亲手蒸的米饭，拜访月下孟浩然的小船。那来时满身的尘埃和疲倦，遂消散于山水之间，田园之畔；消散于树叶上、岩石上，那前人随性的诗篇。
　　 留恋七日，别了陶潜，别了孟浩然，别了山水间的田园。再往前走，就是葭葭苍苍的河畔。那穿着白裙的女子，站立在碧波荡漾的水面，轻盈如萍，娇艳如莲。水边，有两只雎鸠在慢慢行走。那采摘荇菜的少女，划着一叶小舟，回眸一笑里又隐着淡淡的哀愁。桃花盛开的小村，走出一位桃花般妖娆的新人。曲线玲珑的腰身，微微翘起的红红的嘴唇。她们微笑着，邀我去家中做客，我怎能不去呢。那肌肤的细腻，那青丝的香气，怎能不让我迷恋，怎能不让我迷离。
　　 春风春雨，春气息。那陌上的桑树，一片翠绿。那采桑的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细细杨柳腰，盈盈莲花步。我这读书者，忘了读书；我这赶路者，忘了赶路。流连驻足，彷徨而踟躇。又见一对孔雀，飞向东南方；和我一样，流连、踟躇而彷徨。他们落下的地方，就在华山之旁，梧桐粗壮，松柏苍苍。
　　 夜雨中的小屋里，是谁弹着锦瑟。一盏红烛朦胧着，摇曳着。雨后的小园，绿肥红瘦。涨水的荷塘里，划过一叶蚱蜢舟，满载着轻盈女子的，沉甸甸的哀愁。梳洗后，是谁登上绣楼，独倚花窗，眺望那白云漠漠水悠悠。乱红飞过秋千之后，就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我悄悄登上那小舟，我偷偷爬上那绣楼。这多情的多愁的朝代，我极愿享受，却又无法承受。
　　 我必须再往前走，在那本线装的诗书里，悠闲地而又忧郁地，走进深深的墨迹的最里头。这诗界，这世界，光有山水田园还远远不够，光有缱绻缠绵还远远不够。那些坎坎伐檀的人，形体消瘦；那些不稼不穑的人，肥脑油头。那些硕大的老鼠遍地游走；那些正午锄禾的人，热汗奔流。累累白骨，埋葬在无定河边；悠悠羌笛，响起在玉门山关。
　　 汨罗江畔的屈原，肩上披着芷草，身上佩着秋兰。杜衡、留夷、揭车，栽满芬芳的小园。左手握着竹简，右手握着长剑。清晨饮木兰上的露滴，夜晚用白色的菊花充饥。白发中生满愁怨，眼睛里含着泪滴。我给他浊酒，他摇摇头；我给他黄米，他不言不语。那《离骚》里的正气，那《九歌》里的怨气，令整个世界沉默难语。我这来自凡尘的凡人，怎能有资格和他老人家住在一起。
　　 我依依不舍，起身离去，数次回首，彷徨而忧郁。再往前走，就是白骨露于野的蒿草地。曾经多么繁华的土地，刀光铁蹄里，十室仅存其一。生满虮虱的铁衣，北风里冻僵的军旗。黄沙百战，终破楼兰。马上与君逢，传语报平安。车辚辚马萧萧的古道，胡笳号角，大雪落满弓刀。我这胆小懦弱的人，除了落荒而逃，还是落荒而逃。
　　 黄昏逃进石壕村，却发现茅屋里坐着少陵野老。身形瘦削，衣衫褴褛，且不停地咳嗽。我跪下去，长跪不起，眼里流出滚烫的泪滴。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说话。仿佛我就是他的后人，就是从他的诗歌里，飘出的一缕幽魂。尽管我是个俗人，尽管我难当此任，可我深沉的心，也像圣人一样忧国忧民。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离乱的石壕村，这寂寥的石壕村。这孤独的寂寞的，写过“三吏”、“三别”的圣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一路漂泊，一路奔波。那浣花溪畔的草堂，渐渐近了。那锦官城外的祠堂，渐渐近了。而山河凋落，诗人落魄。那一点点白米，不足以养活我。我只有去了，再一次在那厚重的诗集里流浪颠簸。
　　 那大山西面孤独的小村，一位老人僵卧在床上，寂寞地低吟：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春如旧，人空瘦。客路萧萧两鬓秋，月笛烟蓑万事休。我轻轻推开柴门，在老人的床前站着，低头垂手，面色恭顺；就像老人的子嗣，默默听他最后的沉吟，最后的悲愤。屋外，秋风瑟瑟吹着篱门，阴云低沉。
　　 江水滔滔，人易老。那北固亭上站立的人，已不再年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执枪成士，执笔成诗。挺枪有英雄之势，落笔有文人之志。千年之后，试问天下几人能有？
　　 那些深深的爱，那些长长的愁，我这单薄的身体和心智，难以承受。又怎敢同辛弃疾唱和，同陆放翁饮酒。人生坎坷，国恨家仇，总是那诗集里最浓重的高山与河流，令我身体憔悴满面羞。
　　 离开瓜州，离开京口，忽然看见李白正和好友饮酒。左手举杯，右手舞剑，击剑而歌，对天长吼。时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时而，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那潇洒的诗仙，那茫然的诗仙。他看着我来自凡间，他看着我吟诵他的诗篇。他带我去了敬亭山，去了天姥山。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那山高不可攀，难不可翻；却又被折折叠叠，压缩在线装的诗书间。一字十年，一页百年，一书千年。如梦如幻，却又字里行间，真实得让你震撼。那些星光璀璨，那些至情至理的箴言，何止四言，何止五言，何止七言。诗里红颜，诗里山川，诗里江山。
　　 诗三百，唐三百，宋三百，元三百。三百年恍若一梦间，一梦间恍若三千年。待我醒来，那发黄的纸上有泪水点点；有鲜红的唇，印在黑亮的松墨间。揉揉惺忪的双眼，红烛已残，月光已淡。春天的风依然不知疲倦，沙啦啦翻阅着三千年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