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阿妈!我爱你(散文)
阿妈!听听我给你弹的曲子。一身娇小,有着清秀面孔的琴韵转身走进房间,坐在一把古筝琴旁。她手指轻抚,小小的指头就拨弄在细细的琴弦上。随着琴弦的抖动,顿时灵堂里响起了一首悲怆的古筝曲,那哀伤的曲调混合着哭声让整栋房子都显得更加沉重。曲谱是表达思念母亲的,那声音深沉地萦绕在山间的木屋里,仿佛今天去世的不是她母亲,而是这栋房子,是那曾经母女嬉戏时的欢乐。
古筝琴是琴韵的母亲买给她的,那时她八岁,刚好过生日。琴韵从小对音乐有天赋,也喜欢听歌听曲子。她母亲发现这点后,开始给她买许多关于曲谱的书籍,省吃俭用攒下钱买了一把昂贵的古筝琴。那时,一把古筝琴对于农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连学校也没有一把。琴韵的母亲会弹点古筝,是在上高中时一个老师教的。那时她也有音乐细胞,可是生在农村的她,还是被命运摆布了,匆匆就嫁人成了别人的妻子。有了古筝琴后,琴韵的母亲在农闲时就抽空教着自己的小女儿,让她熟悉弹奏之法。琴韵也不让母亲失望,两个月不到就可以单独弹奏一些简单的曲谱。
时间过隙,八年过去,今天阿妈走了,琴韵想给母亲弹奏最后一曲,表达自己对母亲深深的爱。她幼年丧父,从六岁开始就一直跟着母亲,依赖母亲。母亲在琴韵的心里,她就是天、是地,是那轮火红的太阳。琴韵舍不得母亲,舍不得母亲带给她的温暖,舍不得她时常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感觉。琴韵常对母亲说:阿妈,长大后我一定会孝顺你,给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让你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衣裳,带你去看看海,看看北京的长城。每次琴韵的母亲总是笑笑,她并不指望以后儿女们长大了如何孝顺自己,她只希望孩子们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
今天母亲去了,她再也不能享受母亲的温暖,不能天天拉着母亲长母亲短地说着亲昵的话语。而至于等以后自己长大了,有能力照顾母亲了,也成了心中遥不可及的一种奢望,注定是不能实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母亲走时,好好弹奏一曲。她答应过母亲,暑假回来一定会弹奏一首新学的曲子,弹给母亲听,让母亲评价一下自己的琴艺是否有进步?哀伤的曲调,像云雾一样萦绕,从长长的琴弦上弹蹦出来。她没有弹那首新曲,而是以另一首寄托了对母亲的不舍,寄托了对母亲的无限的爱。
音乐在响着,灵堂里已经挤满了许多人,来来去去地忙碌着。半个小时前,叔伯们已经将琴韵的母亲放进了一口黑色棺材里。此刻亲人们正围着棺材站立,默默哀悼棺材主人不幸离世,缅怀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琴韵的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心软、坚强、热忱,生前没少帮助过自己的左邻右舍。她的口碑很好,村里人对她很尊敬。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农村妇女,今天却安详地躺进了棺材里,悄悄地睡着了。今天,她穿着她最喜欢的一套衣裳,那衣裳是她女儿利用暑假勤工俭学买给她的生日礼物。自从女儿给她买了这套衣服后,她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服柜里。对于这套淡紫色的衣服,琴韵的母亲只在过生日,或者走亲戚时,才会拿出来穿上。穿完洗净后,就又会板板正正叠起,放进衣服柜里等待下次再拿出来。今天这套衣服是琴韵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她想母亲走时能穿上这套自己给她买的衣裳,她要让母亲永远记住自己,记住这些年的欢乐。衣服是入殓前隔壁婶婶帮忙套上去的,隔壁婶婶是母亲最好的闺蜜,平时农闲时,俩人都会坐一块儿说说话,唠唠嗑,拉拉家常啥的。
灵堂里大哥和二姐还在哭着。琴韵没有哭,她目光呆滞,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惶恐中。她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挥舞,极度压抑着那紧绷的神经,和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泪水。她想母亲,想母亲那慈祥的笑容,想母亲背着她上学的情景,想母亲给她做糕点吃时那溺爱的神情。今天母亲走了,她怎能不伤心?她不愿相信这事实,不愿相信母亲已经离开了她。她一边弹着琴,一边努力回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悲痛之意也随着琴音慢慢扩散。
琴韵记得十二年前,四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母亲没日没夜地陪在自己身旁,眼睛都哭肿了。那时她父亲还在世,在外地教书。她父亲回来一次不容易,他得骑着自行车跑十几公里才能到镇上,然后再换乘汽车转几次才能回家团聚。琴韵的父亲一年回家两次,都是在寒暑假里才有机会回来。他本可以在本县教学的,可他听说一个贫困山区里的那些孩子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就动了恻隐之心,想去帮助他们。
琴韵的父亲不在家,家里的一切就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在扛。她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为了给琴韵三兄妹更好的生活,她还承包了一片荒地,一锄头一锄头挖出了几百个土坑,种上了橘子树。橘子树旁经常会长许多野草,她母亲就没日没夜地拿把镰刀去割。橘子树需要肥料,她就一桶粪一桶粉地挑去喂。辛苦总会有回报,橘子树在琴韵母亲的照料下慢慢长大,还结出了许多饱满的果实。那时琴韵和哥哥姐姐也会跟着母亲一起去劳动,帮母亲承担一点负担。家里不仅有这片橘子林,还有几亩田地。每年琴韵的母亲都会像男子汉一样在田里赶着一头老牛拼命地翻耕,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她得把孩子们养大。种水稻和收割稻谷时,邻里邻居也会帮忙,她母亲总会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会把从地里摘回来的橘子分给邻居们品尝。但凡谁家有点事,她母亲也会赶着去帮忙,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村里柳三家很困难,送不起小孩读书,琴韵的母亲就找到他们家,跟他们说孩子就是未来的希望,要让他们送孩子去好好念书,好留给将来有一天走出农村的希望。那家穷得没有钱,琴韵的母亲就借钱给他们,先把小孩的学费补上。柳五家地里遭了虫害,粮食减产,在青黄不济时没粮吃,琴韵的母亲也借给他们粮食,帮他们度过难关。琴韵的父亲是吃国家饭的,家里多少会剩点余粮,而这些粮食都被琴韵的母亲拿来接济村里困难的家庭了。至于那些家庭有没有还,琴韵也不知道,她还是个孩子。
那天琴韵半夜发高烧,她母亲醒来一摸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很。而当时琴韵已经瘫软无力,连回答母亲的声音都很微弱。她母亲可吓坏了,赶紧给琴韵穿好衣服,叫上邻居柳伯,连夜将女儿送往卫生院。一路上,琴韵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她母亲担心得哭了起来,从家里一直哭到卫生院。琴韵在卫生院跟母亲住了三天院,三天里琴韵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勉强喝点米粥。母亲买了一碗粉,叫老板煎了两个鸡蛋,想给琴韵补补身体,可琴韵还没吃两口就全吐了出来。没办法,这碗粉就只能便宜了琴韵的母亲,让她改善了一下自己的生活。
琴韵的母亲很节俭,什么都紧着自己,舍不得花。可她对儿女们都很好,但凡他们想要的,都会尽力满足要求。她说,别人家孩子有的,她也会让孩子有,而且会给得更好,她不会苦了自己的孩子。
长年的劳累,让琴韵的母亲落下了病根,会经常熬中药吊着自己的身体。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从不喊一声累,总是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他们加油鼓劲,为他们缝补衣服,细心地照顾着他们长大。琴韵年龄最小,她母亲总是额外心疼自己的小女儿,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紧着她先。两个哥姐也不跟琴韵抢,他们总是用哥哥姐姐的身份疼爱着自己的这个妹妹。琴韵也很听话,不会惹哥哥姐姐和母亲生气,有时有好吃的东西也会分给自己的哥哥姐姐,甚至有时还会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把好吃的糕点塞到母亲的口里,让她猝不及防。琴韵知道母亲为了他们兄妹仨,总是苦着自己,她想对母亲好一点,所以,小小年纪的她也知道心疼母亲,会帮母亲干活,会让母亲开开心心的,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然而一场家庭变故,让琴韵母亲本就显老的容颜又多爬了几条皱纹,那皱纹像一条条细小的蚯蚓一样从眼角爬到额头。琴韵的母亲年龄并不老,可五十岁不到的她俨然成了一个老太婆,蜡黄的脸,粗糙的皮肤,两只鸡爪一样的手,配合着大大小小的伤疤,看着别提有多让人心疼。她的个子并不高,瘦瘦的,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瘦小的一个女人,却能将家里的那几亩田地整得明明白白。不仅如此,连男人都望而生畏的那片荒山,硬是被她整出了一片橘子林,比爷们还更爷们。
琴韵父亲出事是在一个夏天,那时大雨下了三天三夜,许多山区地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山体滑坡。每次看着大雨下个不停,琴韵的母亲就很担心自己的丈夫。以前,一到暑假琴韵的父亲回来,都会给她的母亲说许多关于大山里学校发生的一些情况,那时听得她母亲担惊受怕不已。琴韵的母亲知道自己的丈夫教学的地方正好处在土质疏松的大深山里,那里极易发生自然地质灾害。于是每到雨季,琴韵的母亲都会给丈夫祈福,希望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那里山区的学生也一样,只要下大雨超过一天时间,学校就会安排停课,窝在自己家里不出来。
琴韵父亲住的那栋木房子背靠大山,是山里挖出来的一块平地,用作老师的住宿。琴韵的父亲已经在这栋小木屋里住了好几年,每年下雨都相安无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然而偏偏出事那年,雨下得比往年大,也比往年久。琴韵父亲住的房子后面是一座陡峭的大山,全是沙质黄土,容易垮塌。事情发生时,刚好在半夜,琴韵的父亲甚至还没醒来就被泥土埋在了房子里。外地老师就琴韵的父亲,剩下两个老师都是村里代课的,平时都住自己家里,幸运逃过一劫。山体滑坡时,谁也不知道,等到雨停另外两个老师赶回学校时,那栋木房子已经消失不见,埋在了泥堆里。两个老师叫来村里人帮忙,大家挖了一下午才将琴韵的父亲解救出来,而此时的他已经毫无气息,永远地离开了这所学校。
收到噩耗后,琴韵的母亲叫上村里的邻居,雇了一辆汽车,才把自己的丈夫从那个大深山里拉回来。那几天里,琴韵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而经此悲痛,她光亮的眼神开始变得混浊起来,人也越来越显苍老。琴韵的父亲下葬后没多久,她就发现母亲头上悄然间多了一缕白发。她问母亲:阿妈,你头上怎么有白发了?她母亲仍是笑了笑,说人老了就会有白头发。那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小年纪的她依偎在母亲怀里说:阿妈!我爱你,以后女儿会孝顺你的。她母亲没有回答,慈祥的脸上泛着泪花,轻轻地抚摸着小女儿那小小的脑袋,不停滑过她乌黑的发梢。
一个家庭没了男人,琴韵的母亲更辛苦了,她得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养大自己的三个孩子。村里柳伯老婆死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再娶。看到琴韵家孤儿寡母的,他想托人给捎个话,两家人合到一起生活。来的人跟琴韵的母亲说了,说柳伯家又无儿无女,没啥负担,两家人合到一起凑合,也能分担一部分压力。可琴韵的母亲犹豫了,没敢答应,她怕后夫来了对自己孩子不好,这事也就搁着了。虽然琴韵的母亲没有答应柳伯,可生活还得继续,她还有三个儿女要养活。于是她开始想办法,在自己承包的橘子林里养起了许多土鸡。她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地劳作着,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扛下那肩上压来的重担。养鸡并不是很顺利,鸡多了就容易出现鸡瘟。但琴韵的母亲不泄气,她买来养鸡的各种书籍,一本一本地看,一步一步地摸索。她知道鸡窝不能潮湿,就用稻草垫在鸡窝里,稻草不够用,她就去山里割野草晒干后再垫到鸡窝里。她学了许多土方法,拌着草药给鸡喂食。
日子正一点一点的好转,转眼许多年过去,两个女儿都上了高中,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在外省读书。这么多年里,琴韵的母亲更显苍老了,满脸皱褶,一双手骨瘦如柴,皮肤略显泛乌。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儿女们还需要她。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用。邻居们也知道她家有难处,能腾出手来帮一把是一把,毕竟琴韵的母亲从前也没少帮助过他们。
眼看着日子快熬出头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琴韵的母亲病倒了。她去卫生院里看病,可卫生院医疗条件落后,根本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于是琴韵的母亲选择坐车去县里检查,县里人民医院是三甲医院,各种设施设备齐全。检查后,医生告诉她,她得了癌症晚期,建议回家调养,以后对自己好一点,该吃别苦着自己。她从医生的言语里听出了自己这病是没有治愈希望了,这刻她乱了,开始担心起孩子们来。
送琴韵母亲去县里检查的是柳伯作陪。这些年以来,柳伯没少帮衬琴韵家干活,要不然光靠琴韵母亲一个人,她根本无法支撑这么重的体力劳动。他和琴韵的母亲一直有一层暧昧关系,琴韵的母亲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关系,可就是有一点,死活没有答应柳伯住到家里来。而这次琴韵的母亲开了一次例外,在柳伯的苦苦哀求下,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还扯了结婚证。
琴韵的母亲和柳伯结婚,并没有告诉孩子们,他们也并不知道自己母亲已经病重。这是琴韵的母亲要求的,她不想让孩子们担心影响学习。她想等到暑假儿女们回来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柳伯每天都照顾着琴韵的母亲生活起居,甚至比琴韵的父亲还要细心。柳伯跟琴韵的母亲说,他会照顾好孩子们,送他们完成学业。
暑假时,孩子们知道母亲结婚了,也没说什么,但那句父亲他们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只能还是以柳伯称呼。琴韵的母亲身体不好,急需柳伯照顾,至于病情仍然瞒着孩子们。对于孩子们不肯改口,柳伯也不介意,他仍是亲力亲为照顾着这个家。然而不幸的是,一年后,琴韵的母亲还是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心心惦念的孩子们。琴韵和哥哥姐姐们赶回来时,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就咽了气。哥哥和姐姐已经哭成了泪人,失去母亲的悲痛在琴韵身上也没少挨,她比任何人都心疼母亲。
琴韵母亲的后事是柳伯在操办,他知道自己要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了,他唯一担心的是孩子们会不会认可自己!接纳他?但不管如何,他会接下琴韵母亲身上的重担,替她照顾好孩子们,送他们完成学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曲终了!琴韵此刻的眼泪如洪水决堤般,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趴扶在古筝琴上,放声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