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搬家(微小说)
“长柱奶奶,你看这事儿整的,让俺这心里怪过意不去,还得让您搬家,唉!这不小二家非要回来翻盖老房子,要不也……”
顺良媳妇推了推束拢着一头白发的黑发卡,满脸愧疚之色地跟刘长柱家解释着。
“他顺良嫂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这就给俺老婆子帮很大忙了,让俺安安稳稳的在你家住了半年多。人家小二家做得对,在外面这么多年了,家里怎么也得有个地方不是,你看这也得亏老大出去了,不然你这个老太婆也得跟俺一样喽!哈哈……没事儿!别想这么多,俺这几天就收拾收拾,破破烂烂得又没啥东西,好拾捯。”
一座破旧的老房子前,两位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脸上的难言之色像极了身后窘迫的老房子。
这座四间的老房子,有两间已塌陷多年,裸露在外的椽子,被风雨腐蚀得前端细小如同尖刀,像是长柱奶奶身上突出的骨刺。北风一吹,摇摇欲坠,仿佛是在模仿长柱奶奶那寒风里颤颤巍巍的身子。入目可见的是墙上那一道道交错的裂缝,从屋檐下贯穿至墙根,就这样一座岌岌可危的破房子却给了长柱奶奶半年的美好时光。
说起长柱奶奶也算是有功之臣,自从十七岁嫁到刘家,给刘长柱生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但就是不受婆婆待见,因此受了不少窝囊气,孩子们也受到了波及,跟奶奶还不如和邻居亲热。刘长柱在小儿子出生的第二年,为了能让一家老小吃饱饭,去村北砖窑烧窑,起早贪黑的也睡不好觉,在上夜班时一脚踩空摔下砖窑,没几天就去世了。
那是长柱奶奶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感觉自己的天塌了,每天都是以泪洗面。本想婆婆会帮忙照顾一下孩子,没想到反被婆婆骂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整天堵着门口闹个没完。那段时间她都想过一死了之,但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
“娘,俺……俺饿!”
女儿和大儿子则在门口和奶奶对骂,她知道自己一死了之容易,但可怜五个孩子没了爹娘,爷爷奶奶又不管,以后日子怎么过?她抹干眼泪,拉回女儿和大儿子,给孩子张罗着做饭吃。
一个寡妇拖着五个孩子,日子过得怎样可想而知。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在那个能饿死人的年代,她竟然挺了过来。
除了二小子入赘在了邻村王庄,小儿子跟着姐姐去了城里发展,老大和老三都在老家,不管过得穷富,也都讨到了媳妇成了家。她心里也算给死去的老伴儿有了交代。
毕竟一个农村寡妇能力有限,几年前她掏出靠省吃省喝攒得一点老本又借了闺女点。在老宅子上盖起了一座六间的砖房和两间小旁屋。想着老大老三一人三间,自己住小旁屋。不成想老三媳妇进门时闹了一场乱子,在接受了两间小西屋也归她的条件下,算是勉强嫁了进来。
从此,她开始了自己的搬家之旅,顺良家这所老房子已经是她第六次搬家了。搬家倒不费劲,不过是一套破锅瓢勺,一双碗筷,一卷铺盖,还有两身平时村里几个老姊妹儿救济的旧衣服。每次搬家都跟逃荒似的,铺盖卷往身上一背,手里提着锅碗瓢盆,有时顺良媳妇也会来给她帮帮忙,也就一趟的事儿。
顺良媳妇年岁其实和她差不多,院里按辈分排比她小两辈儿。顺良媳妇对针线活不怎么在行,家里缝缝补补的,她总是会来找长柱奶奶帮忙,一来二去,两个人混成了好姊妹儿。顺良家二儿子常年在外务工,一般不回老家,大儿子去年刚调到了县城教书,家里结婚时的房子也空了起来,他找了一个看家的理由,让老爹老娘住了进去,那塌了一半的老房子,也就闲置起来。
看到老姊妹儿没处住,想着老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让长柱奶奶住了进去,这一住就是半年多,也是她住得最踏实的半年,不用再担心被撵走,也不用再让孩子们为难了。
其实女儿一早就要把她接去城里住,她都拒绝了,一是不愿意给闺女家添麻烦,二是也不愿意给家里的老大,老三在村里留下闲话。
老话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人上了年龄最大的愿望就是落叶归根。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可不想死在外头,像个孤魂野鬼。
“唉……”
送走顺良媳妇,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去哪里住她也不知道。孙子孙女们越来越大,一家三间房也够紧张的,她也不好去让儿子为难。只要孩子们过得顺顺当当地,她一个老寡妇,哪里不能找个窝凑合凑合。
想归想,她心里也明白,村里的老房子越来越少了。要么被年轻人翻盖成了大房子,要么就塌得没法住人,她坐在木板床上陷入沉思。
每当她心里作难的时候,她都把老伴儿生前爱穿的一件破褂子,铺在床上,躺在上面,半撒娇似的怒骂。
“你个死鬼!倒是轻松,早早地享福去了,留下俺这个老婆子给你收拾烂摊子,年轻的时候没沾过你爹娘一点儿光,到了还得替你伺候他们。死了死了还得替你给他们披麻戴孝,最后房子还归了老二家,俺这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心没好报啊!弄得俺像个孤魂野鬼,在村里游荡来游荡去。唉!俺真想去找你这个死鬼,让你好好疼疼俺。”
一通牢骚之后,她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那件青灰色的外套上,闻着上面那已久远但熟悉的味道,恍惚间像靠在老伴儿宽阔温热的胸膛,贪求着一丝丝来自虚无地安慰。
“喵,喵……!”
突如其来得猫叫声,把她拉回现实。这只流浪猫是她去年搬家时在村南小桥洞里捡的。
那天搬家路上,她累了,气喘吁吁得坐在桥头上。时至早春,冰雪开始融化,桥下潺潺的细流,冲开一层层薄冰,泛起层层涟漪。太阳一照波光粼粼,耀眼的光芒里,她抱着小儿子坐在桥头上,看着当家的光着膀子给她摸鱼回家熬汤。那会儿刚生了老小,孩子多家里穷,饭都吃不上,营养自然也跟不上,奶水不够,唯一的营养来源就是当家的干活回来,摸几条小鱼,小虾,带回几个鹌鹑蛋,几只麻雀。
早春的风,吹打着她古铜色的脸庞,穿过脸上一道道沟壑,发出一阵阵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响,在这声响里夹杂着几声猫叫。她探头看了一下浅滩处的拱桥洞,一只橘黄色的小猫可怜巴巴地叫着。
她自己不怎么喜欢猫,但老伴儿生前喜欢养猫,因为养猫比较省事,逮老鼠,叼麻雀,自给自足,不用像养狗那样还得分他们那原本拮据的口粮。这一刻,她决定收养这只猫,并给它起了个老气的名字,老鬼。
从此之后,她搬去哪里,老鬼就跟到哪里,像老伴儿生前那样整天粘着她,那句消失多年的口头禅又挂在了她嘴上。
“你个老不正经!”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她背着全部家当,朝着塌陷的那两间屋子甜腻地喊了一声。
“老鬼,走哩!”
说着弓着身子,用尽全力驮起最后一抹夕阳,步履蹒跚地走向村南一间闲置的老磨坊,老鬼随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