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根叔(小说)
根叔走了,是被正月十五晚上那场罕见的大雪带走的。
根叔姓王名长根,是个孤儿,早年就住在生产队的那间公房里。那时,村里人都叫他根娃,称呼他根叔,则是八十年代初,他出狱后,全村人几乎一夜之间改口叫过来的。
儿时的记忆中,根叔并不是今年春节我回去时见到的模样。那时的根叔,长得五大三粗,总感觉有使不完的劲。每逢大队演样板戏,他就会驮着我跑进戏场,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看完整场戏,以至于我至今仍能哼唱李铁梅的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由于天生有一身好力气,生产队的重活累活,都少不了根叔的身影,尤其是犁田耕地,一大半几乎都是根叔用生产队的耕牛犁出来的。抢收抢种季节,也是“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时节,各生产队都不甘落后,打着火把、点燃马灯连夜在农田里干活已是常态。
根叔的任务主要是用耕牛犁田。能干这活的人不多,所以只能牛换人不换,昼夜连轴干,实在扛不住了,就倒在田埂边的谷草堆里眯一会,起来后又接着干。当然,根叔挣的工分是全生产队最多的,获得的“劳动模范”奖状也最多,吃得则更多,碗大的馒头,他一餐就要吃三、四个。
根叔是感恩的人。他知道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不惜体力,脏活重活抢着干,很多人家,心里是很喜欢根叔的。比如桂花她爸,就曾托生产队长帮忙撮合,想让根叔跟他们家合在一起过。
队长觉得这是好事。桂花她爸想要个儿子,可一连三个,都是女儿,想再生,老老小小一家七口,已让他不堪负重,就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三个女儿渐渐拉扯大了,大女儿桂花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人家一打听,知道他们家年年都是“缺粮户”后,立马就打了“退堂鼓”。如果真能把根娃和桂花的事撮合成,既圆了桂花爸一个梦,也结束了根娃的孤身生活。
根叔当然也看出了端倪,他打心眼里也喜欢桂花,只是自己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住的房子都是生产队的,又怎好开口托人去提说这事。
队长思量了一下,觉得再有月把时间就该抢收抢种了,还是等忙过“双抢”,再去撮合这门喜事。
谁曾想,这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那天中午,根叔“牛换人不换”的连续干了几天,人牛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而该轮换的牛又没送过来,于是干脆将牛解下犁铧,放到山坡上去吃草,自己也趁机躺在谷草堆里眯了会。约莫半小时后,送牛的人提着根叔的午饭过来了。根叔接过午饭便坐在田埂上狼呑虎咽地刨了起来。送牛的人问他,要调换回去的牛在哪里?根叔顺势往山上一指,就又忙着刨自己的饭了。
不一会儿,送牛过来的那人突然惊恐地在山上吼了起来:“根娃!根娃!出事了,出大事了!”
根叔急忙丢下饭碗,跑上山一看,只见要调换回去的那头牛,已四脚朝天,直挺挺地躺在山沟底。根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要知道,那个年代,“耕牛”被定位为“农业生产的宝贝”。生产队的饲养员就曾因给母牛接生时,救活了牛犊而没保住母牛,被县革委会下派的驻村工作组,以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罪名,在公社和大队社员大会上游行批斗了好几天。
队长闻讯赶了过来。经仔细查看,认定牛是在山上吃草时撞上了马蜂窝,被蜇后从山坡上跌下山沟摔死的,与根叔没关系。队长派人把牛抬回村上剥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十多斤牛肉,让几个月也难闻见荤腥味的山沟,连续几天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牛肉香。
根叔悬着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此后几天,他犁起田来更加拼命,总想用自己的努力把摔死耕牛的损失夺回来。
抢收抢种结束了,生产队因摔死耕牛拖了后腿,使大队在公社“农业学大寨”运动工作会上被点名批评。公社下派工作组到大队蹲点,帮助查找原因,总结教训。摔死耕牛的事不可避免地摆上了工作组桌面,根叔作为重大嫌疑人,天不亮就要起床赶到大队,向工作组交代问题,深更半夜才能放回来,次日再继续到大队反省交代问题。
这一折腾,就是半个多月。根叔也确实按照工作组的指示,认认真真进行过反省。他实在想不明白,工作组为什么要反复逼问他“是不是故意将牛赶下山沟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问题?但工作组认为,根叔没交代出问题,恰恰是反省不深刻、不彻底,说明他“态度不端正,故意对抗工作组调查,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
果真如此,那将是很严重的问题。
有人开导根叔说:“像你这种多年的‘劳模’,大不了也就是开个社员大会批斗一下。干脆承认了算了,以便早早结束这场调查。”
根叔是个倔强直爽的人,没有的事,打死,他也不会承认。死!他想到了死。他不愿桂花看见他像生产队那位饲养员一样,被押上公社、大队的社员大会游行批斗。他拿起一根棕绳,在黑夜中走向了公房后的那片树林。
第二天,工作组没能在大队部等到根叔,立即让民兵连长带两名民兵赶到生产队,要把根叔抓到大队部继续反省交代问题。
民兵连长带着两名民兵很快赶到生产队,在队长陪同下来到根叔住的公房。
房门开着,却不见人影。
“跑了,逃跑了!”阶级斗争警惕性很高的民兵连长立即做出反应,命令两名民兵迅速分头寻找,让生产队长一边派人到大队报信,一边组织队上社员协助寻找。没费什么周折,两名民兵很快就在公房后那片树林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根叔。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那晚,根叔拿着棕绳走进公房后那片树林,选了一块树木茂盛的山坡,攀上其中一棵歪脖子树,把棕绳一端系在树干上,另一端挽个圈套进自己脖子……
哪曾想,根叔那五大三粗的身体,竟把那歪脖子树压得弯了下来,树梢弯下来后,被下面的小树撑着而不能继续向下,整个树干形成反弓状,根叔的脚刚刚够得着地面,稍一用力,树干就弹了回去,随即就又弯下来被小树撑住,使根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就这样被挂在树干上。树林外有人路过,因树木茂盛也很难发现,根叔又叫不出声,要不是民兵搜山及时,还真不好说后果会怎么样。
当然,被民兵搜山抓住的后果也没好到哪里去。
工作组很快形成结论:根叔为躲避劳动,故意将耕牛赶下山沟摔死,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阴谋被戳穿后,又企图畏罪自杀,逃避无产阶级人民专政……
根叔很快便被县公安局的警车带走了。
几个月后,县上召开公判大会,全县各生产队都选派社员代表参加了大会。生产队长参会后回来传达会议精神:根娃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犯了“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二年。大家要坚决同根娃划清界线。
会场里鸦雀无声。
看到钉在生产队公房土墻上的那张仍没干透的牛皮,社员们都觉得欠根娃点什么。究竟欠什么?怎么补偿?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在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年代,年轮又飞快的转动了八圈。这八年,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已被乡政府、村委会取代,生产队长改成了生产组长,虽已不再管生产,但全村人仍习惯称他“老队长”;农田已全部分给了各家各户,实行包产到户;“耕牛”已不再是“农业生产的宝贝”,犁田耕地大都用上了拖拉机;桂花吗?也早已和小伙伴们去南方打工了……
这天中午,老队长突然接到村委会通知,说县上给根娃平反了,改判他无罪了,过几天就要释放了。
老队长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是泪。随后,他独自来到根娃当年住的公房前,坐在院坝里,点燃老旱烟慢慢的吸着,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觉得亏欠根娃太多。是根娃当年拼着命在生产队干,才使他这生产队长年年都能当上公社的先进;而根娃被抓走判刑,他明知有冤情,既无胆、也无力为根娃申诉,还违心地要求全村人和根娃“划清界线”。
他后悔桂花爸当年托他说媒时,他虽觉得是好事,但却尽想着如何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夺红旗”,为自己年底能当上大队支书再增添点分量,就想往后推一推,等忙完农活,再帮根娃撮合操办喜事,致使根娃仍孤身一人,没人照顾,累倒困睡在田埂边,让耕牛脱离了视线,才生出后面那无端祸事。他感激当年包产到户时,他提出“给根娃留一份田,公房也给根娃留着”的建议后,全村人给了他充分的理解和支持,无一人提出异议。
公房,根娃住的公房。他的思绪突然被眼前的公房打断。
根娃住的公房虽然留着,但已多年没住人了,屋里的家具也都不能用了,根娃回来怎么生活呢?
他立即抓起喊话筒,气喘吁吁地爬上坡顶那座已多年没用过的土台,干咳了两声,扯起嗓子便喊了起来:“村民同志们请注意!村民同志们请注意!根娃平反了,改判无罪了,过几天就要释放了,就要回村上了。每家马上来个人,到村上公房前的院坝里开个会,研究一下根娃回来的事。”
连喊了几遍,感觉大家都应该听清楚了,老队长才匆匆赶回公房,等着村民们前来开会。让老队长意外的是,过去他通知每家来一人开会,能到一半他就很满意了;而这次,不是每家来一人,而是每家的人都来了。
老队长说明情况后,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了一番,很快形成统一意见。由老队长牵头,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立即动手把根娃住的公房翻修一下。家具吗?大件全部买新的,锅碗瓢盆什么的,各家先把自已家的拿一些过来,保证凑齐全、都能用。
一周后,房子翻修布置好了,根娃也要回来了。桂花爸开上刚买的拖拉机,拉上老队长就去县城接根娃。其他人就和桂花妈一起,在刚翻修好的房子里张罗了几桌菜,摆在院坝里,等着根娃回来一起吃。
下午五点过,根娃回来了。全村人都等在那里,根娃跟在老队长身后,老队长一一给他介绍等候他的人,也向每一位等候他的人介绍着他。介绍根娃时,年长的,老队长会说:“这是他根叔!”年幼的,老队长就说:“叫根叔!”
自此,“根娃”这个称呼便被“根叔”取代。
其实,根叔也就三十多岁,但较八年前,明显感觉小了一圈,头发也已泛出花白……变了,整个人都变了!根叔变的不再爱和人说话,特别是老队长和他说话时,他会立即站起来,端端正正的站着;坐在登子上,两只手也总会平行摆放在膝盖上;平时也不怎么和村上的人来往,大多时间就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间公房里,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老队长把根叔那份责任田这些年收下的粮食,全部拉过来交给了根叔;其他村民,也纷纷把自己种的蔬菜给根叔送了一些过来。
根叔木然地站在那里,甚至不知道说一句感激话。
暑假时我回到家,听到很多与根叔有关的事。我约上儿时的几个伙伴,一起到根叔住的公房看他。根叔木然的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我们。随后几天,我和伙伴们天天都去,根叔仍木然的站在那里。我突然想起了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便盯着根叔哼唱起来。
根叔定定地望着我。
我连续哼唱了好几遍,发现根叔的嘴竟微微跟着动了起来,最终露出笑容!
这以后,根叔住的公房就成了我们几个小伙伴每天必去的“打卡地”。根叔也渐渐接受了我们,有时还会烧些开水,给我们每人倒一碗放在面前,后来竟能叫出我们的名字,讲我们儿时的那些趣事。
根叔回来了,真回来了!
可我们,却要回去了,回到学校备战高考了。
后来,我听说,根叔已渐渐在村里四处走动了;遇到认识的人,也会主动打声招呼;谁家有什么事,也会主动去帮忙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还专门到镇上,把自己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染黑了。
参加完高考,我就匆匆赶回家。第二天便约上几个伙伴去看根叔,并把自己的小收音机送给了他。那些天,根叔过的很快乐,他每天都会打开收音机,收听外面的世界,人仿佛也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一个月后,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继接到入学通知,先后告别家乡,走进了大学校门;另几个没收到通知的,后来也陆续北上南下,到外面闯社会去了。
临走时,我去和根叔告别。根叔微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我包里。
我笑了,笑着拿出一颗,剥开后喂到根叔嘴里。对他说:我上学去了,放假后再回来看你。
根叔点点头。
从上大学到后来参加工作,十多年了,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只能每年春节回去待几天。尽管只有几天,但我都会抽时间到根叔的公房去陪陪他,跟他摆摆从前和外面的事。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务工去了,留在村上的,就剩下被戏称为“6199”部队的儿童和老人们了。每到上学季,根叔住的公房左侧几十米处那条小河边,早晚都有一些老人接送娃娃过河。
我听说,后来,根叔把老人们一一劝了回去,由他独自把接送娃娃过河的事揽了下来。夏季汛期,就一个一个背;秋冬季节河水少时,就捡些石头,磊几个桥墩,再砍些竹子,搭个简易便桥,娃娃们上学过河便来去无忧了。
。社会疯狂,人心不惑。故事感人令人深细,人物生动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