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时是五月，我和十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茶客行走在云南临沧的山道上，我们要去的是坝儒茶山，去看茶树。云南，是普洱茶的产区，主要分布于西双版纳、普洱、临沧等各处茶山，每一座茶山都是有个性的，布朗茶山，邦东茶山，易武茶山，宁普茶山，倚那茶山等，名字如诗经，似史书，古朴厚重，名字的背后潜伏着漫长的历史，也飘荡着千年的灵气，更藏着无数茶农对生活的隐忍，对梦想的坚守。
　　 在茶山纵横的云南，坝儒茶山名声并不响亮。但是不管有名还是无名，它与珠穆朗玛峰，天山，泰山，华山，以及那些显赫的茶山一样，始终存在，不卑不亢地生存于大地上。不是所有的存在都要声势浩大，有一种存在是沉默，也是飞扬，就像坝儒茶山。
　　 此番奔赴坝儒茶山，是一次寻根之旅，追寻普洱茶的生命之根。
　　 终于踏在坝儒茶山里。这是一座古茶山，海拔1840米。这也是我初次入茶山，没有我想象的神秘和绝美，但是因为有茶树，仿佛漫山遍野都是茶香，让行走变得曼妙。只是茶树还在前方等待我们，进入视野的首先是一丛丛紫色的小花，像是茶山的护卫，有点像熏衣草，不美，很普通，难得的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为取悦谁，只为自己而存在，这也许是坝儒茶山赋予的气质吧。
　　 看到普洱茶树了，一片油绿在四周荡漾，像磁铁般吸引人进入。走进茶树间，对茶树的想象终止。未见茶树前，我对茶树的想象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它们飘逸俊逸，风度如银杏，俊逸如凤凰木，被云雾和蝴蝶环绕，茶树间有茅草屋，住着才子佳人。眼前的普洱茶树却很矮，很普通，没有茅屋，蝴蝶和云雾，只有树下的泥土，流动的风和五月的阳光。这是一些树龄很短的茶树，像一个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透着青涩和天真，附近的花草远比它们更具沧桑感。对人而言，沧桑是人生的负重，对植物而言，却是一种美感和资格。
　　 一片片茶园如绿浪在周围涌动，茶树是相似的，不同的是树龄和高矮，还有各自的形态和风骨，但只有这片土地上劳作的茶农才能清晰地辨别。看这些茶树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去的是天颐公司的茶园，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一棵千年古茶树，它们在坝儒茶山的深处。
　　 除了茶树，最多的是松树，高大而蓊郁，有上百年了，每一棵松树都藏着一个悠远的故事，它们比茶山上的很多茶树更有气势。但松树并不以此为傲，它们在茶山低调地生存，绝不喧宾夺主。在这里，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我想松树的责任就是给茶山以佑护，给茶树以滋养，我曾在茶水里喝出松香的气息，这是松树的无私馈赠。
　　 走在松下，我想起一句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每读，心似禅定，浮躁散去。我想象着，空旷的山野，松林如涛，一个青衣童子卧在密密的松针上，嘴里衔着一根松针，他不过十二三岁左右，因为生活，做了别人的童子。师父厚道，对他甚好，他与师父在山野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晨看朝霞，暮看白云，看松针无声无息地落，看流水在山涧里潺潺地流，看白云在天空悠悠地飘，看蝴蝶在草地上美美地飞。那是一种令我们现代人羡慕的生活，特别纯粹，特别简单。当生活逼近简单，快乐就容易来袭。那个来寻师父的朋友，在童子的生活里溅起一个小小的浪花，因为山里安静，少有人来。童子想必和师父的友人有过一番交流，交流后会不会羡慕山外的世界，以后是否还能安心待在山里，不得而知。
　　
　　 二
　　 草在茶山不是覆盖，而是星星点点，在茶山，只有茶树才能无穷无穷地覆盖，其他的植物只能是陪衬。草是最有分寸的植物，它离茶树更远。茶树下是看不到草的，似乎所有的花木对草都有抵触，包括菜。人们喜欢种草又爱拔草，城市的公园把一片片的土地都让给了草，可是在乡村的田野上，却容不下一株草，人们的心理是多么奇怪呀。
　　 斑驳的石阶上，松针的铺展是霸气的，那么密，那么厚，不小心，容易打滑。但松针是无辜的，它飘落的方向由松树的位置决定，由风决定，由不得自己。松针在茶山的存在是卑微的，它没有茶叶那么幸运，被人垂青，万千宠爱，走进城市，成为一杯颠倒苍生的饮品，其实松针也有过风光之时。在曾经的年代，也曾被人们垂爱，走进豪门大户，被才子佳人青睐，在一个个精致的茶杯里与水演绎过生命的精彩，松针泡水对身体大有裨益呢。只是这个时代，人们不稀罕松针了，松针黯然，终生匍匐在大地上，其实这未尝不好，来自大地，再回归到大地，这是所有生命最终的结局，众生平等。
　　 一片茶园里，三个茶农采茶的画面落入我的视野，静美而生动。站在我眼前的三个茶农，五六十岁左右，脸色黝黑，皱纹丛生，烙着生活的沉重，与我的想象背道而驰。我原以为采茶人都是年轻的女孩，有此想法，大半来源于杨钰莹的那首《茶山情歌》：茶山的阿妹俏模样，十指尖尖采茶忙，引得蝴蝶翩翩飞，呀引得蜜蜂嗡嗡唱，引来了对面坡上的砍柴郎……我想，水灵灵的茶叶配上俏阿妹，再加上砍柴郎，真美，像安徒生的童话。现实里是，茶山上采茶的多是中老年人，没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们适应不了这份辛苦。采茶的过程并不美妙，也不似影视剧里表现得那么诗情画意。烈日下，一站数个小时，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要瞄准，要快捷，动作要轻盈，不能用力，否则会损伤鲜叶。树下有蜘蛛，有蛇虫，不小心会被咬。高一点的茶树还需爬树，爬梯，没点功夫采不了。再水灵的女子若是采上三天茶估计会变丑，因为阳光和蛇虫不会怜香惜玉，当然茶山也不会有砍柴郎，现在谁会去砍柴，偷伐树木的人倒是有。美丽和浪漫只能生活在诗人的想象里，真实的茶山只有艰辛和单调的劳动。我们帮着采了一会儿，不过十分钟，手臂泛酸，想着他们一采数小时甚至一整天，该是怎样的劳累。
　　 我凝视着一片片鲜叶，那是普洱茶最初的样子，最原始的形态。它们带着自然的气息，融入山野的精魂，俏生生地立在茶树的末梢，被一双双沧桑和灵巧的手摘下，进入竹筐里。鲜叶的摘下，只是普洱茶的第一道工序，还需很多工序方能变成可喝的茶，从萎凋、杀青、揉捻、解块、毛茶干燥、毛茶分级、渥堆、灭菌、拼配、蒸压与干燥，最后压制成饼。普洱茶一路在蜕变，过程波澜起伏，最终完成涅槃，其中拥有茶叶本身的天赋和灵气，更凝聚了茶农和制茶者的多少心血和情怀。
　　 茶叶最初也是普通的树叶，与千千万万的树叶有着相似的命运曲线。但因为神农氏，从此命运得到扭转。陆羽《茶经》云：“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那是一个古老的时代，人类的生活尚在蛮荒时期，文明还在孕育。人心纯真如婴，没有所谓王权至上，至尊无敌。神农氏是帝王，也是农业英雄，更有一份仁慈和勤勉，总是亲自尝试各种植物，以寻找可食之物。偶然间，他发现了茶树，发现茶叶的好处，于是茶叶从此进入人间，开始自己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再也无法逍遥于红尘之外。
　　
　　 三
　　 抵达天颐公司的茶园，这里有几千棵茶树。有的茶树下，堆着采好的普洱茶鲜叶。来自潮州的章青兴奋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坐在一堆鲜叶旁，摆着各种造型，让同伴拍照。她喝普洱茶已有二十年，是个资深茶客，爱普洱茶爱得透心彻骨。她还喜欢收藏普洱茶，说普洱茶是她前世的情郎，她前世是这片茶山的一片叶。她是个抒情女子，有一点风景就会触发她。
　　 章青拈起几片鲜叶，放于矿泉水瓶中。我好奇地问，如此也可？她说可以，过十来分钟就可泡出茶味，很好喝的。我如法炮制，然后不停观看。果然，水慢慢变色，淡淡的绿，十五分钟后，我喝了一口，茶香隐约，茶味清淡，别有一番滋味。
　　 冷水泡茶，应是喝茶最简约的方式。在神农氏那个时代，想必多用冷水泡茶。那时人们的生活还处于朴拙状态，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便是饮食大多也是冷食，对于喝茶不太可能讲究。只是需要以茶叶为药治病时，才会用水煮着喝。喝茶的讲究于周朝以后，把鲜叶煮沸饮用，巴蜀地区的人们还爱加入姜、葱、橘皮等调料，如此喝法，更像熬汤。唐代，饮茶方式更为复杂，把茶叶制成饼状，用火烤干，碾成粉末，沸水冲泡，再加入盐、葱、姜、橘皮等调料。宋朝实行点茶，也是把茶碾成粉状，用沸水冲，同时使用茶笼快速击打，让茶末与水充分交融，出现大量白色茶沫时，方才饮用。明朝的喝茶又回归简约，沸水直接冲泡。现在的泡茶方式更多的是受明朝影响。清朝喝茶沿袭唐朝，煮茶，放入调料，配以点心，且出现茶道，意味着人们对茶的最高礼遇和精神崇拜。
　　 现在的泡茶方法有简约，有繁复，依地区而定。在我们家乡，茶放入水杯，直接冲泡，一天喝到晚。潮汕地区，称为“功夫茶”，闽南，称为“泡茶”，对茶具，水温，水质，茶浸泡的时间都特别讲究，有一定固定而繁琐的程序。我想，喝茶的讲究大概和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有关，富人多，富贵生闲情，生活的情调就会得到重视，从而凸显，定格为一种习惯和礼仪，在社会中广泛影响。
　　 纵观历代喝茶方式，折射的是每个时代人们的生活痕迹和审美格调。冷水泡茶，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喝茶方式，喝着那瓶茶水，我感觉自己的心灵仿佛飘到古老的年代，与那个时代的人们在渺远的时空里完成一场心灵对话和融合。
　　
　　 四
　　 那棵千年古茶树以奇崛和孤傲的姿态撞进了我们的视野，大家一番激动，手机、相机轮番“咔嚓”。
　　 这棵古茶树在茶山已生存了千年。对于茫茫的时间体系而言，千年只是一个阶段。对于一棵树而言，却是漫长的。百度获悉：全国普查结果显示出，千年古树的数量并不多，全国普查范围内的古树名木共计508.19万株，其中千年以上的散生古树超一万株，5千年以上的散生古树现存5株，主要分布在城市和乡村，分布在城市的有24.66万株，分布在乡村的有483.53万株。
　　 由此可见，古树在乡村占了大多数。为何呢，因为在历史的更迭中，多由战争终结一个朝代，终结的过程，并不慈悲，有无数的杀戮和毁灭。越是繁华的城市，血腥味越浓，城市往往越是被毁灭得彻底。这是进攻者对前朝文化的一次巨大颠覆，他们势必要把前朝所有的痕迹清除干净，以此显示自己的威严和王权。这是历史进程中最大的阵痛，是进攻者精神上的荒芜和人性的彻底沦丧所致。而在偏僻的乡村，远离城市，战争带来的创伤少，所以很多东西，包括建筑，老物件，树木，风俗，往往能得到幸存和传承。
　　 若以一千年来算，这棵古茶树，在北宋时期就有了，它历经宋、元、明、清、民国，浸润着宋朝的词韵，明清的风霜和民国的风华，可谓一棵历经风云的树，但它真正经历过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想它一定目睹了无数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其中有在它身边来来去去的茶农和采茶人，还有蝴蝶、蜜蜂和小虫儿，以及树下的花花草草，内心想必承接了无数悲喜交织的撞击，这需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抵御。它也一定孤独，那是一种旷世的孤独，孤独到谁也不能抚慰，因为在这片茶园，所有的生命都比它年轻，自然无法深入它的内心，读懂它的情感。何况人们只看到它的高大和长命，看到它所带来的价值，不会去理解它的感受。
　　 我仰望着这棵古茶树，给予敬重，又给予同情。它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无比苍郁，雍容，年复一年为人类奉献，支撑一部分人的生活，给人们的身心带去惊喜和感动，可是它从来没有对人类提出过任何要求。它也不需要什么，它有雄视百代的豪情，傲视山河的气派，容纳万物的胸怀，它只需要阳光和雨露就够了，这就是一棵古茶树最朴素的愿望，也是它最厚重的情怀。
　　 坐在古茶树下，我觉得我已坐在了普洱茶的生命之根上，顺着根系，我看到普洱茶悠长的生命脉络。它从这里走出，带着自己的使命和担当，通过茶马古道，进入大江南北。它在大草原的蒙古包里，与温柔的牛奶相融，变成一杯醉人的奶茶，与牛肉干一起，担负蒙民的早餐，馈赠给他们旺盛的精力和豪情，让他们在草原上跃马扬鞭，纵情放歌。它在广东，被赋予“早茶”之名，与各种精致的点心搭配，成为广东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它们来到福建，被一些茶人礼遇有加，与本地茶分庭抗礼，获得了自己广阔的生存空间。
　　 透过渺渺时空，我看到了普洱茶的千姿百态，它是深闺丽人的一杯寂寞，是塞外将士的一抹乡愁，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一缕诗意，是帝王后妃富贵生活里的一份点缀，是西北人们心头永恒的惦记。它没有酒的豪迈热烈，却敦厚质朴；它没有咖啡的时尚张扬，却内敛深沉；它没有水的博爱包容，却魅力万千。当它与水相遇的开始，便已迈向生命的巅峰，也是逼近生命的衰亡，它把繁华和落寞一同收纳，当它的茶味散尽，注定被人抛弃，这是宿命，也是无可逆转的结局。所有的生命都会走向衰亡，没有谁能永垂不朽。它无悔，把自己的精华奉献给人们，滋养千秋万代，这是它存在的意义。即使它身已灭，魂却永在，再次回到茶山，回归茶树，获得新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