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流年】八路坟(散文)
“八路坟”是我们村一块田地的名称。
凡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原来农村的每块田地都有个名字。田地的名字都是根据附近的特有标记而起的,比如东洼、西洼、南大堼(堼是高地的意思)、赵家坟等等。我们村有一块离村子最远的土地,名叫“八路坟”。听老人们讲,这块地原来的名字叫作“大柳树”,因为地头有一棵不知道什么年代长出来的柳树。这棵柳树根深叶茂,足有三四个人合抱粗细,树荫有半亩地大小,是社员们锄地时休息的好去处。后来这块地的名字改为“八路坟”,因为大树下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土坟里埋葬的是一位以前的八路,或者不应该叫“八路”,因为他是被八路处死的罪犯。
确切地说,连审判处死他的人都不应该称为“八路军”,按现在的说法,他们都是地方干部,不是正规军人。那时候老百姓把所有的抗日根据地的军人、地方干部统称为“八路”,不管是不是军人。
一九四三年春季,是抗日根据地最艰苦的一段日子。
一九四二年夏季,我们那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十几天连绵不断的大雨,田野里成了一片汪洋,满地庄稼都被泡在水里。我们那里原本就地势低洼,平时种地都是种一些耐涝的庄稼。“红高粱老黑,十年九得”,这是流传在我们那里的一句谚语。所以地里种的大部分是红高粱和黑豆,几乎见不到玉米、小麦等农作物。再耐涝的庄稼也怕长时间泡在水里,田地里的水排不出去,很多地块的红高粱、黑豆也绝收了。
遇到天灾还不算,日寇在四二年又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扫荡。乡亲们每天东躲西藏地“跑反”,哪里还顾得上泡在水里的庄稼,这让地里的收成更是雪上加霜。到了四三年春季,收上来的一点高粱早就吃完了,唯一还能糊口的就是黑豆。
黑豆原本没人吃,都是作为喂牲畜的饲料。这时,黑豆成了最宝贵的东西,同样是所剩无几。听说最艰难的时候,八路军战士们每天的军粮就是黑豆,而且是数着豆粒分给大家,战士们每天分几十颗豆粒充饥!(这段史实可以在原工程兵副司令员武宏将军的回忆录里找到佐证)。
刘春旭当时是八路干部,不在军队任职,是一名地方干部。他的工作职务是“财粮”,就是为根据地筹备钱财和粮食的干部。四三年春季,筹备粮食是第一任务。
当时贫雇农人家都饿得嗷嗷叫,家里还有一些粮食的只有地主富农等土地大户。抗日战争时期,根据地还没有进行土地改革,实行的是减租减息政策,地主富农家收的粮食全归自己。在这样大饥荒年月,谁肯把自家的粮食贡献出来?刘春旭走东家串西家,磨破嘴皮子动员那些人家拿出粮食。就算有人拿出些粮食,也只有黑豆。
这天,刘春旭筹备了小半车黑豆,正要送往军区后勤处。路过自家门口的时候,听见屋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嚎声。他停下车辆走回家一看,原来家里已经几天没吃饭,孩子们饿得大哭。他妈躺在炕上,已经饿得有出气没进气。见家里人饿成这样,他犹豫了一下,一狠心,从车上倒出小半袋黑豆放在家里。
家里人暂时饿不死了,却给刘春旭闯下了大祸。邻居看见他家的孩子口兜里装着炒黑豆,马上进行揭发检举。上级经过核实后,立刻把他逮捕起来。
公判大会在那棵大柳树下进行。
刘春旭被五花大绑跪在大柳树下,上级领导开始审讯。
“刘春旭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贪污了粮食?”
“是。”
“贪污了多少?”
“小半面袋黑豆。”
“知道你犯下了什么罪吗?”
“死罪。”
“现在对刘春旭宣判。刘春旭作为根据地干部,私自贪污粮食,属于罪大恶极。根据他的罪行,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刘春旭,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报告领导,我贪污粮食罪大恶极,被判处死刑一点不怨。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说!”
“报告领导,执行我的死刑不要枪毙,省下一颗子弹留着打鬼子吧。我请求领导用绳子把我勒死。”
领导看了他一会说:“答应你的请求,把绳子给他解开。”
刘春旭被解开绳子,依然低头跪在那里。
“刘春旭,你自己执行吧,散会。”
开会的群众陆续走了,领导和押解他的战士也走了,只剩下刘春旭一人孤零零地跪着。
第二天,大家再去大柳树下的时候,只见刘春旭已经吊死在树上!
老百姓把刘春旭埋在大柳树下。从此后,那块田地不再叫“大柳树”,而是有了新的名字——八路坟。
我们这里的风俗,每逢清明节,要去给祖茔添土,叫作“清明填坟”。那些有后人的人家,到了清明这天,都要给故去亲人的坟头填上一层新土。不但要填上新土,还要在坟顶压上两块土块,这两块土块叫作“坟帽子”,坟帽子下压上白色的纸钱。如果是当年故去的人,要压红色纸钱。一些家里已经没有后人的野坟,村里总会有些修德的人去给添土、压上纸钱。
刘春旭家已经没有后人,然而大柳树下的“八路坟”,每逢清明节,却年年有人去给添土、压纸钱。所压的纸钱永远是红色的,就像刚故去的人一样。
和煦的春风吹拂下,古老的柳树又生出新的嫩芽,黄绿色的柳枝在春风中飘呀飘的,衬托得孤坟上的红色纸钱更加鲜艳。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碧绿麦海,看不见农人,只有拖拉机在田野里奔忙。
忽然想起一句话:眼前的岁月静好,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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