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一块白手绢(小说)
风呼呼刮过玉米地,玉米杆上的穗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妖娆。在这延绵起伏的山峦里,成片的玉米林在这块土地上像一道道屏障一样,给大地带来了些许阴凉与夏意。那六月的山风从一块地拂到另一块地,所有玉米杆都在招手,迎接着路过的每一个人。然而遗憾的是,清风没有等来那个想要等的人,却等来了岁月里陆老头的银丝!
都说任何一块地都有它的故事,玉米地也一样,有着和一块白手绢有关的一个故事。白手绢在陆老头手里,他像珍惜心肝宝贝一样每天都揣在怀里,生怕弄丢了,或者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几十年的时间,白手绢已经被陆老头洗得开始泛黄,边沿处起了许多毛茸茸的丝线。每次陆老头在玉米地里拿出白手绢看时,他就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回到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刻。那时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八路军战士。
陆老头很喜欢玉米地,他每年都会在自己的土地里种上大片大片的玉米,让它们在春风里摇曳,在夏风中舒展。他喜欢玉米地的浓密,那大片大片的叶子能遮住许多东西,给藏匿的人提供方便。玉米杆在成熟时期有一人多高,你若跑进里边,保准谁也发现不了,除非有人把所有玉米杆都砍光。
陆老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中等身材,黑黑的头发里参杂了许多白发。尽管他年龄大了,可那一身结实的肌肉还在。他每天都会下地干活,像一头使不完劲的老黄牛一样,在地里从东到西,南到北,只要是陆家庄范围的地,就缺不了他的身影。陆老头每天的生活很简单,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没有再婚,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八路军的女卫生员。
女卫生员是陆老头的挚爱,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几十年。他等啊等,从青年等到老年,从青丝等到白发,也没能等来那白手绢的原主人。等着等着,这等,已经成了陆老头脑海里唯一的念想。陆老头说这辈子已经知足了,唯一不知足的是他没能等到那个要等的人。
闲暇时光,陆老头总喜欢坐在玉米地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杆老旱烟,让烟雾顺着玉米杆爬到空中,爬到五十年前那个穷苦的年代里。那时陆老头还是小陆,是这块玉米地的幸运儿。那天,作为小陆的他在这块玉米地里帮东家干活。正当他用力拔起一丛野草时,突然!一声微弱的声音从玉米地深处传来。听到这奇怪的声音,小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警惕地侧耳倾听。声音时有时无,引起了小陆的好奇,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声音出处摸索过去。
这几天里,陆家庄外陆续有枪声,搞得陆家庄人心惶惶。据庄里从县城回来的人说,国民党兵在追一群土八路,一直追到隔壁庄。随侵华日军南下,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外头到处都是战乱,以及那些穷凶恶极的土匪。陆家庄也没少被祸害,能抢的他们毫不手软。好在陆家庄家家有地窖,粮食都藏了起来,不然这年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啊!……嗯!……啊……”声音越听越清晰,像是一个女人受伤了。小陆加快了脚步穿梭在玉米林里,向那声音越靠越近。他甚至幻想起了英雄救美的场景来,说不定还能捡回一个媳妇。玉米地种得很紧密,那玉米叶子哗哗地闪动着声响掩盖着那微弱的声音。好在小陆听觉灵敏,能分辨出叶子声响下那细微的呻吟。到了!小陆心一喜,扒开玉米杆就要往前蹿,可一只黑洞洞的驳壳枪口隔着一米远处指着自己,让他瞬间止住了步伐。
“什么人?”一个衣裳破旧,穿着八路军制服的女娃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枪对着小陆。
“军爷饶命,军爷……”小陆看到枪口,吓得顿时趴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头也不敢抬,埋在土里,口中不停地求饶着。
“起来吧!老乡。”女八路见是一个农民,急忙收起手枪,对着趴在地上的男子虚弱地说道。
过了好一会,小陆才敢抬起头,沿着脑门往前边悄悄望去,手枪不见了,前方是一个满身血迹穿着军装的姑娘,年龄大约在十七八岁左右,斜靠在玉米杆上,看来是受伤了。
“老乡,不要怕,我们八路军是不会伤害老百姓的!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是替穷苦人家打天下的军队。”姑娘伤得很重,说话都有气无力。
“你真不杀俺?”小陆抬高了一下额头,一脸警惕地观察着姑娘,生怕她反悔一枪就把自己毙了。
“你放心!不会。”姑娘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谢谢军爷饶命,俺这就走。”说完小陆一骨碌爬起来,转身欲走。
“老乡,你这就走?”
“军爷,你刚不是说放俺走吗?怎么又反悔了?”小陆汗毛竖起,他不敢动,他跑不过子弹。
“你想哪去了?没看到我受着伤吗?也不说帮一把?”
小陆转过身,这才细致打量着姑娘。他看到姑娘胸口处满是血,好像伤得很重的样子。
“军爷,你是怎么受伤的?”小陆走近身,蹲下查看着伤口。
“被国民党兵用子弹打的。”
“他们怎么要打你?”
“因为我是八路军。”
“八路军是好人吗?”
“当然是,八路军战士就是为穷苦老百姓来撑腰的。”
“军爷,你这伤口,俺要打开衣服帮你止血。”
“打开吧!”女八路好像做出了一场生死决定,两滴眼泪悄然间滑出了眼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体要掀开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看。
“军爷你要忍着点疼。”
“没事,我能忍。对了,我医药包里有纱布,你帮我拿出来。”
“好!”
小陆取出医药包里的纱布放在姑娘身上,小心翼翼地帮她解开衣服上的扣子。他将姑娘的衣服往下拉了拉,一个枪口的洞眼就出现在了左胸口的上方。小陆也顾不得男女避嫌,尽管他心里怦怦直跳,努力不往伤口下方那馒头一样的形状上看,可该看的还是看了。好在那里全是血迹,模糊一团,小陆也看不清楚。
“军爷,里边的子弹要取出来,不然会发炎。”
“取出来吧!我包里有麻药和镊子。”
小陆祖上是兽医,也跟父亲学过一点牲口伤口处的缝针包扎。但在人体身上取子弹包扎,还是他的头一次。他有见过父亲给庄里村民伤口缝合包扎过,知道一点基本的医学常识。但面对眼前的状况,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好在伤口不是很深,子弹还冒出了一点头。他简单做了一点消毒处理,就将麻药打进了姑娘伤口处的边沿。停了一会,麻药起作用了,小陆才开始用镊子轻轻地夹住弹头挑出来。血正一点一点地往外冒,他急忙用纱棉捂住,用纱布绕着伤口往身体上缠。处理伤口用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处理好。他把衣服给姑娘拉上,扣好了扣子,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姑娘。姑娘已经泪流满面,不知是因为自己胸口被人看光了,还是想感激眼前的这个青年。
“好了军爷,伤口处理好了,俺先走了。”小陆打算离开,毕竟自己只是个农民,八路军的事,自己参合不起来。
“别走,我脚崴了,没法行动,求你了!”姑娘可怜巴巴的样子很让人心疼。
“俺看看!”小陆开始检查女八路的脚,发现问题不大,只是肿了一点,将养几天包点草药自己就会好。他给女八路脚腕归位,轻柔了一会,找了点草药包扎上。
“谢谢你!”女八路闪着大大的眼睛。
“军爷,你这也走不动路,要不先住俺家,等伤好了再走?”
“好!谢谢你。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军爷,叫我小叶就可以。我全名叫叶文馨,也是农村的孩子。”
“好!俺就叫你文馨姑娘吧?我叫陆子峰,就叫我陆大哥吧!”
“好!陆大哥。”
“你先在这躺一会,俺得回去跟俺爹商量一下,晚上来接你。”
“好!你记得跟你爹说,谁也不要告诉,我怕连累你家人。”
“好,俺记住了。”
小陆回到庄里,国民党兵正在四处搜查,并警告庄里村民,见到八路要上报,否则窝藏一律枪毙。小陆急急忙忙往家跑,他得跟自己老爹商量,安顿八路军伤员的事。小陆看那姑娘不像坏人,而且她还说八路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他想帮文馨姑娘,也等于帮了八路军,帮了自己这些穷苦老百姓。小陆没有犹豫,一迈步走进了自家大门。
“爹!孩儿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事?”陆老汉吐出一口烟雾,盯着儿子看。
“爹!俺救了一个八路军伤员。”
“什么!小兔崽子你是要气死你爹吗?”陆老汉睁着铜铃大眼,一烟杆就要敲在小陆头上。
“爹!您听俺解释。”小陆躲过父亲的烟锅,那玩意儿可不是吃素的,一烟锅就能把脑袋敲出一个大包。
“儿呀!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现在国民党兵到处在抓八路,你这是要往火坑里跳吗?”
“爹!八路是好人,专门给老百姓撑腰的。”
“不行,这事你爹不同意。”
“爹,那八路还是个漂亮的女娃儿,若俺救了她,说不定她还是你未来的儿媳妇呢?”小陆见老爹不同意,就打算拿这个来打动这老头。
这年头穷人家娶媳妇不容易,庄里许多都是老光棍。就连陆老汉也是四十好几才娶的婆娘,还娶的是一个哑巴。
“这!……”陆老头吧嗒吧嗒地猛吸着旱烟,浓浓的烟雾在房间里散开着,他皱着眉头在思考。
“爹!您就答应孩儿吧?”小陆摇着陆老汉的胳膊央求道。
“儿呀!你可知这是拿俺家全家身家性命在赌?”
“爹!孩儿愿意。”
“唉!这造的什么孽啊!”陆老汉皱了下眉头,用小木棍掏了掏烟锅,又猛吸了几口。
“爹是答应了?”小陆心里一喜,往炕头靠了靠,从父亲的烟袋里掏出烟叶给老爹卷了两袋烟。
“你晚上趁没人的时候,把那女娃背到俺们家地窖里吧!记住,千万不要让人看见,不然俺们家全得完。”
“是!爹,孩儿一定谨记。”
小陆拿了两个红薯就出去了,现在太阳也快落山,文馨姑娘肯定饿急了。
“沙沙沙!”玉米地里响起有人穿梭的声音。文馨警惕地握紧手枪,枪口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动不敢动。
“谁?”文馨轻喝一声,握枪的姿势紧了紧。
“文馨姑娘,是俺。”小陆拿着两个烤熟的红薯,露出了脑袋。
“陆大哥,你来了,谢谢你,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文馨虽是八路军战士,可她年龄小,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这不是来了?”小陆安慰道。
“谢谢你!陆大哥。”
“怎么跟俺客气起来了?给,俺家烤的红薯。”小陆将一个红薯递了过去。
“谢谢!”
文馨流了很多血,身体很虚弱,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坚强了。过了两个钟,月亮爬出来了,那弯弯的明月照得夜色朦朦胧胧,各种小动物都争先恐后地唱起了歌儿。见天色正好,小陆背起文馨就往家赶。他一路小心翼翼,专挑没人的路走,左拐右拐,终于拐进了自家的门口。此时陆老汉早已在家门口等候多时,见俩人一跨进家门口,他朝巷道上看了两眼,才迅速将门栓挂上。
小陆家有一个隐秘的地窖,专门用来藏东西的。那地窖还是他太祖爷爷时代,用来防盗贼挖的。地窖就在屋内的柜子底下,平时压着柜子,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以前地窖没有什么用,一直荒废着。到了这些年,四处兵荒马乱的,家里才开始将大部分的粮食藏在了里边。
庄里靠近县城,时常会有国民党兵来盘查,询问谁家有没有窝藏八路。国民党兵每次来都不干好事,喜欢顺手牵羊,抓老百姓的鸡鸭去给自己补身子。小陆家就剩他爷俩,母亲已去世多年。家里没有女人,给文馨换药的事就只能落到小陆头上。刚开始文馨伤口边沿处还有许多残留的血迹,也看不出来什么?可随着血迹脱落,奶白的包子就露了大半个出来,看得小陆心猿意马,全身燥热。
“陆大哥,你往哪里看?”文馨觉察出小陆眼神的不对劲,老是往自己奶子上瞧。
“对不起,俺走神了。”小陆急忙稳住内心,加速给文馨换药,两个脸颊早已红成猴屁股。这也怪不得小陆,血气方刚的他鲜少见着女人,又如何能抵受得住女人那神秘的肌肤呢?
文馨看着满脸通红的陆大哥,发现他其实也长得不差,人又忠厚老实,是个值得托付的终身对象。她内心很纠结,一边是自己的革命事业,一边是自己身体被眼前这个男子看光了的尴尬。这个时代,女人的身体是不能轻易给男人看的,男人看了就得对女人负责。虽然文馨并不是那种非常传统的女孩,但是她的身体也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她看着小陆,心想,自己嫁这样的男人也不亏,何况自己便宜都让人占完了。
“陆大哥,问你一个事情。”文馨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啊!什么事?”
“你有对象没?”文馨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跟蚊子似的,一抹娇羞悄然映红了她的脸颊,一个劲地抓着自己的衣角。
“没!俺家穷,都没人愿意嫁给俺。”即使文馨声音很小,但小陆还是听到了。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文馨的脸更红了。
“漂亮!你是俺见过最漂亮的姑娘。”说完,小陆看着文馨,眼睛都看呆了。
“那好,以后我就做你的媳妇。”文馨说完从包里拿出一块白手绢塞到了小陆的手里,然后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他。
“啊!太好了!我有媳妇喽!”突然的幸福,让小陆开心地在地窖里跳来跳去,一不小心头撞在了地窖顶上,痛得他哇哇直叫。
文馨的伤在小陆的照料下,很快就好了。可眼前要解决的是,如何让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庄留下来,还有就是打听部队的消息。还是陆老汉想到了办法,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有个女儿,年龄和文馨差不多大,只是战乱时失踪了,至今一直没找到。两家也很少走动,但庄里都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个亲戚。很快,文馨有了新的身份,陆老汉还去亲戚那里打了声招呼,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文馨是他们女儿。
身份解决了,就剩寻找部队。小陆和文馨的婚事还没有举行,她还得征求组织的同意。她是一名共产党员,得遵循党的纪律。文馨现在的身份是以亲戚在庄里居住,但庄里都知道,这是陆老汉在给自己儿子找来的媳妇。为了不引起邻居注意,陆老汉还把远房的亲戚接到家里住了几天。
在文馨的影响下,小陆也知道了许多革命的道理,吵着也要加入八路军。很快,文馨通过县城的地下党联系到了队伍,跟着小陆一起投奔了八路军。然而不巧的是,小陆却在一次战斗转移中,和文馨失去了联系。当时到处都在打仗,部队说走就走,人员失散是常有的事。后来小陆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走沼泽,过雪山。一路上,他不知失去了多少战友。
后来抗战胜利,国民党退守台湾,小陆有了时间寻找文馨。他找军队领导帮忙,找地方政府查证,然而文馨的消息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一点线索都没有。没几年,小陆复员退伍了,他没有留在组织给安排的工作上,而是回了老家陆家庄继续种地。
一晃几十年过去,小陆变成老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老头。他一直守在陆家庄等,他要等那个白手绢的主人,等他心爱的媳妇。老陆相信,只要文馨还活着,她就一定会回到这里。
光阴一点一点地逝去,老陆看着泛黄的白手绢,眼泪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