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觉悟
　　 亨利是条狗。
　　 亨利是条有头脑的狗。
　　 他对自己提出了三个问题，无一得到解答。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屈从于人类、甘愿做人类的附庸？
　　 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仰人鼻息、做地球上毫无尊严的生物？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的本性？
　　 第三个问题：我们要翻身、要成为世界的主人，从哪儿做起？
　　 亨利六岁了，正值壮年。主人大度，沙发旁有他一席之地：软榻，这使它有机会看了六年电视也因此认识了世界、学到了知识。他也常常不被注意地聆听身为众议院副议长的男主人以及他那貌合神离、在知名大学任教的政治经济学博士生导师的妻子关于政治、经济、军事诸般学问的解析与争论。亨利自认了解了人类。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人类的弱点和思维极限。有一天灵智大开、豁然贯通，自己的三个问题有解，那就是唤醒众犬，战胜人类，进而解放全世界犬科动物。
　　 亨利已经具备洞察世事的能力，他也制定了缜密而宏大的革命规划，但他需要一个机会。更重要的是，一旦出山，不走回头路也必须成功。
　　 平安夜，主人全家聚在客厅，一个个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依惯例，玩着愚蠢而又莫名其妙的把戏。他们拆开纸盒，对着里面包装精致的物品假装十分惊喜，当然，还要发出惊叹声，仿佛礼物十分意外也弥足珍贵。亨利早几年就看透了人类这种虚伪的把戏，也曾暗笑。几年下来，司空见惯，如今都懒得付出鄙视的表情。
　　 客厅里摆着一棵腰斩大树：针叶松。上面挂满了五彩缤纷的东西。亨利认为，大多数饰物毫无意义。它想看看，会不会从中找到自己中意的玩具。
　　 “亨利，别走来走去！回你的狗窝，没看到我们都在忙吗？”端着大盘火红色火鸡肉的男主人险些撞上亨利。
　　 亨利假意屈从。主人委过于它是常有的事儿，犯不着为这些妄自尊大的人类生气。它静静趴在自己温馨的软榻，下巴搭在前爪上。它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实现自己宏大理想的绝佳出逃机会。
　　 他留意过，只消顺时针拧动大门上那个鹅蛋大的光溜溜的门把手就可以轻松外出。他瞧一眼客厅，房屋格局很好，聚在客厅的主人看不到大门。亨利蹑手蹑脚走到门前，张开嘴，咬住了门把手，他有些紧张，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门把手可以轻松咬住，也能旋动，但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没办法让自己的头颅旋转180度。
　　 沮丧的第一步。实践伟大理想的第一个障碍。“怎么办？难道改变世界的宏图大志就被眼前这小小的一个光溜溜的门把手毁了？”
　　 有人敲门，亨利吓一跳，慌忙闪在一边，侧身平躺，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小主人过来了，头戴圣诞帽，脸上画着彩条，穿着奇异的服装，兴高采烈地拉开了门。他没有留意亨利。依照惯例，小主人和他的伙伴去挨家挨户讨糖吃去了。
　　 大门洞开，亨利十分平静地尾随而出。
　　 “是的，把握时机固然重要，但善于利用外来力量才是成功的关键。”
　　 他没有走远，而是迅速躲进附近的灌木丛中。这是战术，叫灯下黑，必须先躲起来，此刻街道上人多，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密集的灌木丛虽然离房屋不足五十步，但电视中不是常说一句话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再等等吧。
　　 成大事者必须有耐心。
　　 正如亨利所希望的那样，午夜钟声响过，街上再也看不到一个人了。
　　 他抬脚要走，不料身后大门突然打开，负责喂食和共享沙发时刻的那位自称妈咪的女主人冲出了大门，她焦急地大声呼唤：“亨利、亨利，孩子，你在哪儿？亨利，妈咪在叫你。快回来，外边很冷的，要下雪了。亨利，我的宝贝儿!”
　　 这女人跑出院子，跑过亨利身旁，一直跑到了大街上。
　　 亨利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
　　 成大事者必须斩断情缘——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作为一条聪明过人的可卡犬，亨利决心迈出解放犬类的第一步。他走了，无怨无悔，向着与女主人相反的方向走了，他走的十分平静，揣着改变世界和犬类命运的远大理想走了。
　　 虽然心情沉重，鼻子还有点儿酸，但脚步是稳健的，信念是坚定的。
　　 独木不成林。亨利需要支持者。
　　 暗夜中的路灯昏黄，亮着却有些暗淡，看上去是那样寂寞。寂静的人行道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那是亨利的恋犬——边境牧羊犬美娜。他们志同道合，常在一起交流对世界的看法，为了共同理想，她与亨利约好今夜出逃。
　　 “怎么这么长时间？”作为女生，美娜有权埋怨。
　　 亨利不废话：“走，让我们迈出改变世界的第一步。”
　　 入冬后的天气格外寒冷，但美娜的心是炽热的，一腔澎拜的激情激励她勇往直前。她知道：那是不可能回头的“第一步”。
　　 道路尽头有一处临时堆放垃圾的地方，人类定期清理并将这些垃圾转送到处理站。一群流浪狗常年盘踞此地，这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家园、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而他们的头领就是赫赫有名的前退役防暴犬大比特。
　　 大比特看到了他们，目不转睛一动不动，浑身肌肉紧绷、昂然直立。他缓缓摇动尾巴，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满含敌意地威胁道：“闲狗止步！看你们毛色鲜亮、体态优雅，定是富人家的奴才！滚吧，这里不欢迎讨好人类、能洗澡有车坐还能滚沙发的家伙，快滚！否则!”
　　 “且慢。”亨利不失风度地摇摇尾巴，礼貌地说：“大比特先生，我是特意来找您的。”亨利看看垃圾堆再看看周围这些流浪狗肮脏的毛皮，皱着眉头痛心地说：“对你们目前的生活状况，我十分痛心。我有一个计划，可以改变你们的命运。如果成功，此后便能挺胸抬头地做一只有尊严的狗，再也不必生活在垃圾堆旁。”
　　 怀着一丝希望，大比特问道：“你家主人想收留我们？”
　　 亨利没有正面回答。“瞧瞧你们赖以生存的环境！瞧瞧你们身上有多脏！你们散发的臭味我在一公里外就闻到了。”
　　 “侮辱我们？”大比特暴起身形摆出了战斗姿态。他身后那群流浪狗也龇牙咧嘴、呜呜有声，大有一拥而上的冲动。
　　 亨利并不慌乱，说服这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不是什么难事儿：“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吗？我有答案。”
　　 群狗怒目而视，但都竖起了耳朵。
　　 “譬如你，大比特先生，你以前是何等的威风！全国五十个州，哪只狗不知道你大比特的威名？犬界赠你绰号：‘北美无敌大比特’。很遗憾，你为人类立下无数战功，但在最后一次执行特殊任务时您受伤了，不能再为人类服务了，他们毫不手软，决定为你执行‘安乐死’。你发现情形不对，咬断绳索逃走了，从此流落街头。”
　　 “你知道我的身世？”
　　 一直微笑着站在一旁的美娜走前一步，笑眯眯地说：“尊敬的大比特先生，报纸、电视多次报道过您的事迹。当时有多少名犬羡慕你、佩服你，包括许多名门闺秀都是你的粉丝。”
　　 “你也是？”
　　 美娜笑道：“我很幸运。”
　　 “她们中的大多数爱慕你、暗恋你。而您，心高气傲、目中无犬，只是一心一意为人类服务。知道吗，你伤了许多女孩子的心呢。”
　　 “我意不在此。”
　　 “果然大丈夫！您志向远大，儿女情长自然不是你的长项。你受伤后，新闻发言人声情并茂，还流了眼泪，大肆夸赞您的功绩。但她转过身就通知相关部门处决你，美其名曰：减少你的痛苦。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你今天沦落成为流浪犬的原因。看看你的身边：以你的赫赫威名，怎能困厄于此种境地？身边怎能没有美犬相伴？很遗憾，您至今孑然一身，只能在垃圾推中刨食，我都为你惋惜。”
　　 “你们是谁？”垃圾犬中的二号人物充满敌意地问。
　　 “西部三剑客之一的无敌松狮？当年力敌十犬而全胜的英雄！失敬。”
　　 “请回答问题。”
　　 “亨利。”
　　 “美娜。”
　　 周围爆发出一片惊叹声。群犬露出敬意也放松了自己。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智慧伉俪！”
　　 “你们比在电视直播的智力竞赛节目中看起来更真实也更有灵气。”
　　 大比特有些不耐：“说你们的来意。”
　　 “你我携手，带领大伙儿造反。团结全国的狗，打倒人类，夺回我们犬类的尊严，掌握我们自己的命运。”
　　 “生当作人杰。是男儿理应马革裹尸；你会青史留名呢！”美娜目如秋水，轻摆秀尾及时提醒。
　　 “说具体点。”
　　 “我们牵绳。”
　　 “犬类制定规则。”
　　 大比特怀疑地看着他，讥讽道：“做梦吧？对人类宣战？智商、体力、数量，我们那一样能和人类比？更不要说他们掌握着生活资源——还有令所有生物闻风丧胆的先进武器。”
　　 “这些都不重要。”
　　 “嗯？”
　　 “信念。只要我们每只狗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坚定信念并付诸行动，人类就不得不就范。请问：你们甘愿一辈子生活在垃圾堆旁吗？”亨利昂起头问后边那些狗。
　　 群狗骚动，交头接耳。
　　 无敌松狮怀疑道：“中国以前有个人叫孔子，他游说一生，世界丝毫没变。难道天下的狗指望你这张嘴就能改变命运？”
　　 “所以我需要你们、需要更多的兄弟姐妹。孔夫子迂腐，只知道游说，难成大事。有一个人为我们做出了榜样，这个人也是中国人，叫嬴政。他靠武力征服六国，最终统一天下。国父华盛顿，你们当然不陌生，他不也是靠武力使国家获得独立的吗？此后还有一位伟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他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此言振聋发聩、颠覆认知，同样也成功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敢于战斗、善于战斗，我们就一定能够战胜人类。”
　　 大比特还是怀疑：“一群狗而已！没文化、没资源，团结起来又如何？”
　　 “当我们用一个声音发声时，人类就不得不就范！”
　　 “例如呢？”
　　 “如果我们在同一天耍死狗，人类难道不惊慌？”
　　 “例子不一定恰当，只是为了说明问题。”
　　 无敌松狮不屑，苦笑之后多少还有些愤慨：“那是你们这些宠物犬！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狗即使横尸街头也只会招人类厌恶。”
　　 “所以我们要团结起来，以一个声音说话。”
　　 智犬金毛冷笑道：“说话？仅仅是说话？刚才不是还吹嘘什么嬴政、华盛顿的，怎么忽然又书生气了？”
　　 收服大比特和他的同伙，是亨利出山的第一个战役，成功与否至关重要。
　　 “作为三剑客中的智囊、鼎鼎大名的智犬金毛先生，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是革命的两手吧？文武之道相辅相成。我俩有智慧懂谋略，你们有非凡的胆识和勇气，这就是文武之道。凡证得此道者没有不成功的。”
　　 智犬金毛此前一直充当大比特的军师，两狗情谊堪比亲兄弟。
　　 “如果人类团结起来一致对付我们又当如何？”
　　 亨利笑了笑说道：“金毛老兄，你所担心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请问：世界上为什么有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我们国家为什么会有五十个州？人类数量虽众，请问他们什么时候有过统一的认识？搞了个联合国还不是自说自话，天天吵架？徒有‘联合’虚名，实则各行其是。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团体都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中心。其本性是互挖墙脚唯我独尊，都巴望着别人为自己火中取栗，怎么可能团结起来呢？”亨利稍作停顿，看着面前这些流浪狗，加重语气说：“那是需要同心同德的！”
　　 “知道各国都有一个或数个对外发言人吗？”美娜说：“他们个个都放狠话：你指责我、我吓唬你，威胁之词炮火连天，嘴炮打的惊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明天就要披挂上阵灭了对方。火上浇油的后果又如何呢？虚张声势而已。事实上人类的战争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看看中东、看看远东、再看看欧洲，哪里不是战火连天？放心吧，团结这个词太奢侈，对人类而言就是最大的讽刺。自私，是人类的本性，一盘散沙的人类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亨利笑问：“诸位还有什么疑问？”
　　 “为什么我们必须跟随你俩造反？”
　　 “知识。看看人类的历史吧，成功夺取天下并能使之长治久安的政权无一不是在知识分子的带领下取得的。”
　　 大比特再次质疑：“作为生活优渥的幸运儿，二位为什么造反？”
　　 “天道不公。”
　　 美娜悲天悯人，眼泪只在眼圈里打转：“看着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仅仅为了一口吃食就摇尾乞怜，我的心在滴血。”
　　 大比特闻言为之一震！旋转两圈，突然止步，右前爪猛地拍在地上：“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反了！没有那条比特犬自甘下贱！与其偷生于垃圾堆旁浑噩一生，不若拼死一搏为尊严和理想而血战沙场！”
　　 无敌松狮掷地有声：“拼了！为改变命运。”
　　 智犬金毛也激动了：“犬生一世自当如此！”
　　 “这才是我认识的大比特。”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三剑客。”
　　 “说干就干！说吧，想必你已有谋划。”
　　 “觉悟即力量。我们需要更多志同道合者，要让全世界的狗都学习《造反宣言》。竖起我们的理论大旗，唤醒众犬。”
　　 “《造反宣言》？”智犬金毛有些失望：“我们可没有耐心听你长篇大论！”
　　 “站在你对面的不是托马斯·杰佛逊，这里也不是费城。”亨利笑道：“不多，‘造反宣言’共五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