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中国的传统习俗，在家族墓地竖立墓碑。封建社会，墓碑可不是随便立的，只有家中出了“有功名”的人，祖坟前才可以立碑。否则，私自立碑是有罪的，罪名是“僭越”，严重的有掉头之罪。家族墓地被允许立墓碑，也不是每座坟头都立，只能立在祖坟前。为祖宗挣来荣耀的“有功名人”，也不能在自己的坟头前立墓碑。
　　 从前家族墓地给祖坟立的石碑也和现在不一样。现在都是子女们给父母立碑，上面刻上“宽父慈母”之类，文雅点的刻上“先考先妣”下面刻上父母的名讳。封建时代给老祖宗立碑，墓碑前面一般是题写四个字的题词，如“功传百世”“德泽后人”等等。再大一些的词语，如“万古流芳”之类是不能题写的，否则，又犯了“僭越”之罪。
　　 墓碑后面是碑文，无非是为老祖宗歌功颂德，为家族吹牛立传。碑文都是文言文，满篇之乎者也，没有标点符号，让人读不出整句子，也没有几个人去研读这些晦涩的文字。
　　 至于帝王陵墓前的墓碑，就没有了“僭越”的限制，每座墓碑都是高大无比。帝王陵墓的碑文都是翰林院才高八斗的翰林们所撰写，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不过也有特殊，据说武则天乾陵前立的是一座无字碑。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生前她对内打击门阀，扶植庶族，发展科举；严惩贪官污吏；对外守疆固土，抵御外侮，为大唐的“开元盛世”打下良好基础。然而她必定是一位女性，在中国男系传承的传统中，无法把权力传承下去，死前又把政权交还给李家。武则天的高明在于，她知道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功过只能任由后世评说。所以，她给自己立了一块无字碑，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和评论空间。
　　 我的老家常各庄，也立有一块无字墓碑。
　　
　　 二
　　 一九四二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一年。侵华日本鬼子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我们那里原本是抗日根据地，各种抗日政权建立齐全。经过鬼子反复扫荡，抗日根据地缩小了，我们那里成了鬼子和八路军的“拉锯”地区。抗日政权依然存在，由公开转入了地下。
　　 一天凌晨，鬼子和汉奸队伍突然包围了我们常各庄，全村男女老少都没跑出去，其中还有几个八路军战士和区委干部，区委刘书记也在其中。鬼子和汉奸队伍挨家挨户砸门，把全村老百姓都轰赶到村头的一块打谷场上。鬼子把老百姓围在中间，四周架起了机关枪。
　　 一个头目模样的鬼子叽哩哇啦喊了一阵日本话，一个狗汉奸翻译官对大家说：“你们赶快把站在里面的八路交出来，不然的话，太君说了，统统死啦死啦地！”
　　 当时，鬼子汉奸说要杀人可不是随便说说，对全村人的屠杀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比附近如武清县崔黄口的大屠杀，一次屠杀了一百七十八人！
　　 常各庄的老百姓们默默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吃奶的孩子被吓哭了，妈妈赶紧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
　　 汉奸翻译官见没人说话，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这里面谁是八路？”
　　 男孩儿看了他几眼，忽然低头朝翻译官撞去，一下把狗汉奸翻译官撞了个大跟头！
　　 翻译官爬起来狠狠给了男孩儿两耳光，上来两个鬼子兵，刺刀插进了男孩儿的胸膛！男孩儿破口大骂，挣扎了一会没了声息。
　　 “再不指认八路，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老百姓们的眼睛都红了，依然没人出声。
　　 汉奸翻译官员见还是没人说话，就对鬼子头目叽哩哇啦说了一阵日本话。鬼子头目拔出腰间的战刀。
　　 翻译官又从老百姓中间拉出两个人，鬼子头目走到两个人跟前，高举起战刀，嘴里喊出一句日本话。趴在机枪后面的鬼子兵拉开机枪保险，看来马上准备开火，一场大屠杀就要进行。区委刘书记见危险迫在眉睫，马上挺身而出：“你们不要再找了，我就是八路！”
　　 常各庄老百姓们躲过了一场屠杀，刘汉文书记却被带走了。
　　
　　 三
　　 刘书记被鬼子从据点里扔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为了掩护全村老百姓壮烈牺牲！
　　 全村老百姓都说要好好装殓救了全村人的刘书记。常三爷献出了为自己准备多年的“寿材”。这口棺材是从他五十多岁就准备好的，每年刷上一道油漆，被漆得油光发亮。村干部从军区要来一套八路军的军装给刘书记穿上，出殡那天，全村老百姓都来披麻戴孝送殡。
　　 刘书记下葬之后，大家商量，应该给救了全村人命的刘书记立一块墓碑。
　　 我们那里是平原地区，轻易也见不到一块石头。有石头的山区离这里很远，路途又被鬼子占领。这时候，吴二爷出来说话了。
　　 吴姓也是常各庄的老户，人数仅次于常姓，从他们家族的大片坟地就可以看出年代久远。吴家祖上不知什么年代出过功名人，祖坟前立着一块石头墓碑。吴二爷找家族人商量，要把祖坟前的墓碑移到刘书记的坟前。吴家族人纷纷同意。吴二爷是我们村唯一会石匠手艺的人，就把这件事委托给吴二爷去办。
　　 吴二爷找人把那块墓碑从自家坟地拆卸下来，运到村头。他先要把原来的字迹打磨掉，然后又找村里教私塾的张先生撰写碑文。碑文写好后，让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赵先生写在石碑上，他拿錾子一个字一个字雕刻。赵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馆阁体书法，正面的题词是“恩德永存，万古流芳”八个大字，后面是小字的碑文。
　　 碑文虽然也是文言文，读起来却朗朗上口，把日寇扫荡，刘书记舍己救人的事迹都记录在上面。
　　 墓碑刻好了，全村人出动，把墓碑郑重的立在刘书记的坟前。吴二爷又用砖在墓碑前砌了供桌，把一个瓷香炉固定在供桌上，方便大家摆供上香。从此，在刘书记坟前摆供焚香的村民一个跟着一个。
　　
　　 四
　　 日本鬼子还在继续扫荡。有一天他们正走到刘书记的坟墓前，鬼子们不认识中国字，汉奸翻译官给鬼子头头翻译了碑文的内容。鬼子头一听火了，这里是皇军的皇天乐土，岂能矗立着为八路歌功颂德的墓碑？他命令鬼子兵把墓碑给砸了。鬼子兵手里没有大铁锤一类的工具，用枪托砸了几下，只在墓碑上留下几个白印。他们又扔了两颗手榴弹，把墓碑炸倒了，墓碑上的碑文依然十分清晰。
　　 汉奸翻译官是本地人，他知道附近会石匠手艺的只有吴二爷一人，就带着几个鬼子兵把吴二爷给抓来。他命令吴二爷把墓碑上的字全部磨掉。吴二爷抗不住鬼子兵，就拿来一块磨石慢慢打磨墓碑上的字。磨掉碑文可不是一时的功夫，吴二爷又故意磨洋工，鬼子们只好留下两个鬼子兵看着吴二爷。
　　 正是春夏之交，骄阳似火。吴二爷坐在坟前打磨墓碑，两个鬼子兵满身臭汗，他们把钢盔摘下来当做坐凳，抱着枪坐在那里，一会儿工夫就打起了瞌睡。吴二爷看来了机会，趁着鬼子兵不备，用手里的磨石狠狠地砸向一个鬼子兵的脑袋，一下就脑浆迸裂！另一个鬼子兵惊醒过来，把刺刀插进了吴二爷的胸膛！
　　 吴二爷死了，墓碑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大晴天里，墓碑就像无字一样。只有到了下雨的时候，雨水淋湿了墓碑，原来的字迹才会清晰地显示出来。后来大家说，老天爷为英魂落泪的时候，就会显现出碑文。
　　 吴二爷死后也被埋在刘书记的坟旁。那块字迹模糊的墓碑又被大家竖立起来。因为只有吴二爷一人会石匠手艺，无人再能往墓碑上刻字，墓碑就成了一块“无字碑”。
　　 不管墓碑上有字没字，大家依然会去摆供、焚香、烧纸，尤其是过年或者清明节的时候，来上坟的人首尾相接。
　　
　　 五
　　 八十年代，县里修建了烈士陵园，把全县散埋在各处的烈士都迁往陵园。刘书记的坟也被迁走。在村民们的要求下，把那块无字碑留了下来。
　　 无字碑直到今天还耸立在那里。虽然村子里的老人故去一批又一批，然而无字碑前祭奠的人依然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