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阵窸窣声，我便放下手机，看见母亲已坐在了病床上，就立即帮母亲披上睡袄。
　　 “我要喝水。”这是母亲在住院期间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堆满了皱纹的脸庞，日渐消瘦而憔悴，一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已是暗淡无光，不再有往日的慈祥，皮肤也因透析脱去大量的水分变得松弛而失去了弹性。
　　 “你不能再喝水了。”
　　 “我为什么不能喝水了？”
　　 “你得了不能喝水病。”
　　 “我都要渴死了。”
　　 “刚刚已经喝过一次水了，不能再喝了。”
　　 “我什么时候喝水了？”
　　 “就刚刚才给你喝的水。”
　　 或许是轻度脑梗导致母亲的记忆损伤，真的以为自己刚刚确实是喝过水了。或许是母亲不想揭穿我的谎言，紧闭双眼，不再吭声，佝倭的身影令我心碎。
　　 听到窗外哔哩啪啦的烟花声，母亲问我，下雨了吗？我说是的。母亲又说，打了好大的雷？我说是的，好大的雷。
　　 窗户外，除夕夜燃放的烟花，在夜空中勾画出美轮美奂的图形，构成了一幅幅令人陶醉的画面。声声巨响，释放出人们一年来的喜悦。住在靠窗户病床的一对母女，用单纯的言语和开朗的赞许声，欣赏着团团烟花绽放于寒冷的夜空。
　　 “我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合肥。”
　　 “这次出来，怎么好好的得了一场病。”
　　 “不是什么大病，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去了。”
　　 能把母亲照顾好，不让母亲受到一丁点的委屈，就是我新年祝福中最大的幸福。哄着母亲重新躺在病床上睡觉，并替母亲盖好了被子。
　　 夜深了，站在洁净的病区走廊，除了从某个病房里传出心率监护仪的报警声，以及偶尔从天蓝色的防火门后面传来电梯的嘀鸣声，时间似乎凝固在走廊的尽头。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电子屏上的时间数字在跳动，尚觉得生命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
　　 去年年末，母亲因晕厥住进了县医院。医生的诊断是尿毒症，建议规律透析治疗。我断然拒绝了医生的建议，坚信保守治疗一样能让母亲恢复健康的。一是不敢相信仁慈宽厚的母亲会得尿毒症的，其次也不愿意让母亲靠透析来维持。回到家后，母亲的精神面貌确有改善，散步，言谈，饮食也趋于正常，我欣喜若狂，感觉做了一件特有意义的事，还特意在合肥的一家饭店订了年夜饭。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坐在主位上，子女及孙子和重孙们，围坐在她老人家的身旁，在一片祥和的祝福声中其乐融融的享受着天伦之乐，是何等的幸福呀！等过完了春节，再带母亲到医院检查一次，毕竟省城医院的条件要优于县医院。
　　 然而，眼见得就要过春节了，母亲的病情出现恶化，浑身乏力，意识模糊，嗜睡昏迷，测量血氧，血氧仪直接发出了报警声来，意识到严重性，不敢再耽搁了，驱车赶到合肥，住进了安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肾内科。在急诊部检查的结果，母亲的血红蛋白指标已达到了危急阈值，再耽误治疗的话，后果可就不敢想象了。住进肾脏科后，医生诊断为慢性尿毒症，这和县医院的医生诊断结果相同，也就是说，我主观意识上坚持保守治疗的想法是错误的，荒谬的，也是不科学的。住院的次日，母亲就做了导管置入手术，经历了连续三天的诱导性透析，正式开始规律透析的治疗。每一次推着母亲去透析室，母亲都会说，不想到那澡堂子一样的地方。
　　 住进医院，就仿佛住进了另一个世界。
　　 病房内有三张病床，每一张病床上都铺着洁白的床单，床与床间有一道蓝色的布帘。
　　 住在靠窗户的病床是一位有智力缺陷的妇女，因血糖骤升导致昏厥住进医院的，陪护的是她女儿，说话办事特别干练。住在中间病床上的是一位结婚不久的女青年，因急性肾炎住院。她丈夫是消防队员，春节期间要坚守岗位，由婆婆来照顾儿媳妇，我称她为好婆婆。
　　 我的折叠床就铺在母亲的病床旁，天天睡得跟猫一样，听到一丁点的声响，就爬起来看看。因为，母亲睡不着就喜欢坐在床上。尽管医院里有大功率空调，若坐在床上不披棉袄的话，还是很容易得感冒的。另外，还要防止母亲下床来找水喝。
　　 母亲每一次坐起来，我都询问是否小便。因为，医生说过，前一天的尿量加上五百毫升的饮水，便是母亲一天饮水量的上限。也就是说小便量越多，能饮的水量也就越多。在没有个人隐私的病房里，每当听到其他病人的小便声，就希望母亲也能和正常人一样起来小便。可是，母亲总是摇摇头说，没有小便。
　　 看着24小时不足四百毫升的小便，脸上写满了失望。平时，每天晚上都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放一杯水。而现在，要严格控制母亲的饮水。这断崖式的改变，对于母亲来讲，真的是很难适应。
　　 寂静之中，仿佛间看见了注入母亲体内各种药品的药性，犹如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整装列队，手持长矛，吹着号角与病魔进行殊死的抗争。我仰天长叹，心底里默默地祈盼着胜利的号角吹的更响亮一些，祈盼着战胜病魔的母亲能够健康长寿。我也明白，所有的祈盼只能是灵空深处的寄托。我也知道，所有的药品都有一个治疗的过程，就跟任何种子不可能埋入地下就会立即发芽一样。但我仍然寄于真心的祈盼，日益先进的医疗一定会战胜病魔。病魔啊病魔，走吧，成群结队的走吧，带着毒素离开我的母亲，就像乌云不再聚集，让灿烂的阳光重新回到大地之上。病魔啊病魔，放下你的邪恶，让先进的医学把你打回到原子状态，不允再来伤害母亲的健康。
　　 护士从我身边疾步走过，进到某间病房。望着天使般的背景，不禁想起了一位头发又黑又短的护士，她每次来到母亲的病床前，总是亲切地叫一声奶奶。说来也是奇怪，尽管护士们穿着同样的白色制服，戴着同样的口罩，只是所戴的燕尾帽和蓝色医用帽不同。在护士站，在病房里，或是在走廊里，我能像认识同事一样认识她们。一旦她们换上了自己的服装，即使是同乘一部电梯，就形同陌生的路人。
　　 那位头发又黑又短的护士在给我母亲测量血压时，对我说道：“叔叔，别再凶奶奶了，我听着都难过。”
　　 我无言以对，傻傻的愣在那儿，仿佛是衣冠楚楚的伪君子，被扯下了虚伪的面纱。母亲要喝水，我不让母亲喝水，母亲就趁我不备，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我发现后，就从母亲手中抢过水杯摔在地上，还凶神恶煞的吼叫着，把同病房的人们都吓了一跳。望着无助的母亲，又为自己的鲁莽而忏悔。可母亲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似乎是不想看到恶魔般的儿子。我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呢？为什么不能表现的循循善诱，春风和气呢。
　　 就在昨天早上，听到走廊里传来一位年近花甲的男人责骂一位面色暗黄，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身心疲惫，人形憔悴的妇女。由于，说话者是庐江人，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道责骂的原因和责骂的内容。从早上一直责骂到半上午。后来，一位三十多岁高个子女人告诉我，他们是夫妻，妻子患有尿毒症。丈夫和妻子在医院食堂吃过早餐，妻子吃了一碗面条。回来后，丈夫带妻子到护士站的电子秤上秤了一下体重，发现妻子三天重了十来斤，情绪失控责骂起妻子。因为，他妻子经常趁丈夫不注意，就跑到茶水间偷偷地喝凉水。
　　 看别人的冲动，谴责别人不当的言行，却看不到自己。就在夺下母亲手中水杯的那一瞬间，丑恶的本质，暴露得淋漓尽致。真心忏悔，虽然弥补了我内心的不安，却弥补不了我对母亲的亏欠。
　　 空调里吹着暖风，整个病房里都显得异常的干燥。一会儿不补充水分，嗓子就干得十分难受，咽口水都会感到阵阵的痛。怕母亲因口渴要水喝，就擅自关闭空调。虽然是缓解了病房里的干燥，却又害苦了后来住进病房的腹透患者。腹透患者虽然不需要控水，但畏寒。从恒温箱里取出来的腹透液，要确保腹透过程中液体的温度不能低于人体温度。
　　 垂暮之年的母亲，多喝一口水，少喝一口水，真的需要这么严格把控，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令我迷惘，纠结，甚至怀疑控水方法是否科学。
　　 水是生命之本，母亲说出“我要喝水”，这也是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却不能满足这最基本的需求，又从何谈起用生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呢！如果是在车站或机场，当年迈的母亲要喝水，遭到儿子粗暴的拒绝，肯定会有很多人投以异样的目光。但在病房里，不同的患者相同的病情，都知道潴留在体内的水分，会引起肢体水肿并危害到心肺功能。
　　 水要控制，饮食也要控制。可医院的食堂所提供的食物，没有糖尿病患者的食物，也没有尿毒症患者的食物。母亲需要有营养的食物补充能量，可营养的食物又要受到各种禁忌的束缚。所谓的温馨提示，也只是泛泛的食材，并不没有具体的操作步骤。尽管是用心做了，仍然有很多困惑。比如说，鸡蛋只能吃鸡蛋白，不能吃鸡蛋黄。那蒸鸡蛋羹算不算高钾食物呢。糖尿病不能吃白米稀饭，就选择小米稀饭或玉米糊，可尿毒症不能吃黄色的食物。面对这些相互冲突的条条框框，尽管母亲非常想吃一碗稀饭，我也只能让母亲吃面条或馄饨。少吃米饭多吃菜，可食堂里全是高油高盐的菜肴。
　　 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从没有因为我的调皮而暴跳如雷过。母亲的一生，不图荣华富贵，只想孩子们健康长大。如今我不能如母亲呵护我一般呵护母亲，她老人家想喝一口水都这么艰难，幸福的晚年岂不是海市蜃楼般的飘渺。
　　 因血色素低至危险的红线，母亲急需输血。按医院的输血规定，必须是先献血后输血，可我已过了献血的年限。一边是急需输血，一边是制度的约束，在焦急与无奈中多次乞求医生开恩。幸好四妹夫妇几年前献过血，有献血证明。看着母亲输血后舒缓的面容，扪心自问，如果能有四妹夫妇那样的觉悟，不求索取，乐于奉献，也不至于跟红鼻子小丑似的出尽了洋相，还令人不齿。
　　 母亲说，我都八十多了，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还不如我让喝个够。说这话的时候，我不忍直视母亲的眼神。只能恨自己没有打通任督二脉的本事，不能把母亲照顾得称心如意。
　　 母亲说，床前一碗水，胜似坟前三尺灰。短短十二个字，字字重千斤。犹如万箭齐射，击碎了我孝敬母亲的盔甲。羞愧难当，也只好默默地转过脸去。
　　 医院里的日光灯，如白昼般通明。窗外的天空，布满了铅色的阴云,黑沉沉阴森森下起了冻雨。洁白的雪粒，噼里啪啦从天而降，飘在脸上像是针扎一般，没有鹅毛大雪那么的温柔。结冰的路面隐藏在皑皑白雪的下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我必须步步谨慎，不能有半点疏忽。小的时候，每逢这样的冬天，母亲总把最暖和的被子铺在我们的床上。善良的母亲，包容了坎坷，为而不争，哪怕是遇到不公的事，也是自己默默的流泪。如今，为了能喝上一口水，母亲坐在病床上哭了，无声的抽泣像是无形皮鞭，抽打在不孝之子的心上。轻轻擦拭母亲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劝慰母亲，生怕母亲发现自己的儿子在病魔面前竟然如此懦弱。
　　 疾病乱投医，想到了望梅止渴。口含柠檬片，一定程度上能缓解口渴。就在超市里买来几个柠檬，切成小片放在盒子里备用。当母亲要水喝，就从盒子里取一片柠檬让母亲含在嘴里，利用柠檬的酸来减轻喝水的欲望。然而，看着母亲大口啃食着切下一半的柠檬，像是我大口啃食着美味的西瓜，我的心啊，仿佛被冰冷的铁锤砸得稀碎。平日里，就是吃饺子母亲也是不用蘸醋的，因为母亲讨厌食醋，受不了酸的味道。而此时此刻，眼睁睁看母亲吃着能酸掉牙的柠檬，我是哽咽不能语，含泪不敢流，整个身子犹如被无形的绳索捆绑而僵硬着。糖尿病需要大量饮水，而尿毒症又需要严格控水，天啊，心如刀割却又无能为力的感受，实在是让我欲哭无泪。
　　 又到了护士巡查病房的时间了，她是每隔一小时就来病房巡查一次，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护士从母亲的病房出来，见我还坐在走廊里的轮椅上，就说了一句，都十二点多了，还不睡觉呀。我冲她笑笑，算是回答。
　　 除夕夜，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了。阳光将拉开大年初一的帷幕，开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守岁夜守护在母亲的身边，跟小时候守岁相比，今天守护的是责任，恩情，同时还在心里祝愿母亲寿比南山。守护母亲，就是在守护我们的家。
　　 病区里居住着不同性别和年龄的患者，构成了弱势群体聚集的另一个世界。即使是百家欢乐的春节，也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平凡日子。
　　 三十多间的病房里躺着近百位病人，加上数量相等的陪护者，打鼾的噪音，时隐时现。撕心裂肺的咳嗽偶尔响起，令人心烦。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声，总是叫个不停。过去，医院的墙壁上总能看到一个大大的“静”字，现在都变成了图文并茂的温馨提示。
　　 值班的医生可以在休息室里休息，而护士却不行，坐在护士站的工作台前，只要某个病房有需要，她就在第一时间赶到病房去。看着护士在各个病房间穿梭，就像是一名纺织女工在纺织机的噪声中忙碌。面对不同的病人，以及陪护者无休止地催促与质询。她们像是不知疲惫的天使，用专业技能把健康带给每一位患者。
　　 前天下午，结束透析的母亲回到病房。扶着母亲从轮椅上站起来，刚把轮椅挪到一边，没有任何先兆就无力的瘫倒了。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抱住瘫软的母亲。幸好小妹和一名护士在场，三人协力才抱住了母亲。那位办事特别干练的小姑娘，一声呼喊，护士站的护士们迅速来到病房。看着她们极其专业的把母亲安顿在病床上，就像一群天使在呵护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