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实力写手】请乡亲吃饭(散文)
郭思乡又来赶集了,赶集寻找他的老乡,寻找他要请的客人。他是城里人,退休已经五年了,原在一个国营大企业工作,是个高级工程。曾有几家私企聘他,要用他的技术和人脉资源,为老板的经营服务,但他全婉拒了,他说他有别的事情做。
他所说的事情,就是赶集上店和请客。赶集上店,自不必说,退休了么,干点自己愿意干的,健身游玩,颐养天年,人之常情。可他请客,就匪夷所思,不好让人理解。他请的客人,不是同事,不是亲戚,更不是有什么业务,给他帮过什么忙,需要搭情的朋友,而是老家前来市里卖菜的乡亲。不是这些乡亲让他请,而是他主动请,走街串巷,赶集上店地四处找着请。
他住的小区,地处城乡结合部。距他家二里地,有个大片庄稼地,被当地村民圈起来,改造成一个集市。这个集市,是方圆十里之内最大的一个集市,阴历的二四六九,都是集,城市、农村的人都够得上,来卖东西、买东西的人很多,购销两旺。思乡的老家那块,有好多人,也常来这里赶集,卖点山货、水果、蔬菜、杂粮之类。要找老乡请客,这里最为方便,一可以找到老乡,二可以顺便买菜,三是离家近,乡亲也不好推辞。看到马路边、小区里卖货的,他也要上前打探一番,确定是家乡那一带的,就死乞白赖拽回家。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先从西郊的青龙湖转一圈,就径直扎进集市大院了。他的自行车,很破旧,前后轱辘不在一条线上,两个大腿也不是180度,特别是车大梁,中间有个焊口,有点扭曲。前边菜篮里,放满了东西,一个矿泉水瓶,一把伞,一把扇子,一本书,一个包着衣服的包裹,就会出远门似的。后衣架上,则夹着个马扎,又给人随行随坐的感觉。不夸张地说,这辆车子,放在马路边,除去清洁工人确定无主后清走外,不会有人捡回家。据说,这原是一个朋友的折叠车,破旧不要了,被他焊接成固定的了。有熟人试过他这辆车子,说三个轴都不灵活,骑上这辆车,如同多驮了100斤粮食。他说,他的腿脚,比别的同龄人都有劲,就是这辆车子的功劳!退休五年,他就是靠这辆自行车,每天骑行10多公里,健身,寻找要请的乡亲。
他的穿着,也特别简朴。一身土色工作服,洗得有些发白,连上身左前胸的红色企业商标都褪了色,裤子的膝盖处,补了两块补丁,是用缝纫机缝制的针脚,方方正正,像两块点缀。上身贴肉,是一件他当年获得先进工作者时,工会给的奖品。这样的行头,很可以让人想起上世纪六七年代的农村。他的退休金每月六千多,老伴退休金三千多,儿子和儿媳妇自己开个小公司,生活不用他们资助。但他就是不舍得给自己花。算计起来,退休后,他除去买过几件内裤,没买任何其他大件衣服,更没有带着老伴四处走走看看,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他的简朴节省,惹的他老伴和儿子、儿媳妇不止一次和他生气,连他那个幼儿园大班的孙女,都替他打抱不平:“爷爷,你舍得给我买蛋糕,舍得请客,就是不得给你自己买身好看的衣服,你看我爸我妈他们,满身名牌!”他最喜欢这个孙女,他请客时,老伴、儿子、儿媳妇都不能上桌,但只要孙女在家,就必须让她陪着。去年春节,疫情解放了,大家高兴,儿子媳妇特意从网上给他买了身飞乐牌户外运动服,他立逼着给退了,说是他的工作服是万能的,户内户外都适合,而且,十年也穿不完。左邻右舍,谁提起来,也觉得他过于节俭。他的居统治地位的内心深处,还在农村,他的生活习惯,始终是农民式的。
他的钱,大都用在请客上。
四五年来,他请了不知多少拨老乡。就在家里做,家里请。凡是老家那儿方圆十几里之内的,不管年龄大小,一听口音有山哏子味道的,他就招呼家来,喝上两盅,叙谈一番。他会做几道家常饭菜,炖鱼炖肉,包饺子,尖椒豆片,烧茄子,京酱肉丝等,他都能做得来。他甚至会包玉米面菜馍馍。食材呢,他顺便从集上买来,不求高档奢侈,只求新鲜实惠。他们喝酒,他们唠嗑,唠老家的人,老家的事,老家的山,老家的水,常唠常新,津津乐道。
集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四处叠起,各种蔬菜水果,琳琅满目,走路的、推着自行车的、骑着电动车的、开着小型货运车的,挤满了货摊之间的地界。思乡左右拧着自行车把,在人群中钻着,眼睛左顾右盼。他寻找确定老乡,总结出三个办法:一是看打扮,身上带着泥土,穿着不怎么搭配的;二是看摊位,品种少,数量寡,产品卖相有些悲观的;三是听口音,说话后音发憨发重,率真有余,婉转不足的。这三种特征,综合考量,十之八九,就可确定是他请的客人了。他的老家在山区,距离这座城市有40公里。他是从山里出来的,他太熟悉老乡们的特点了。
功夫不负,这次赶集,他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一个村庄的乡亲,让他兴奋的是,这个老乡,还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他叫大哥。
在一个卖苹果、松蘑的摊位,他的眼睛闪出光芒,上前问道:“你是从鲁家峪那边来的吧?”
“是啊,鲁家峪本街的。”也是个老者,头发零乱,胡须潦草,眼睛有些浑浊。
“你是山后头的狗子吧,大号董得仁!”思乡停好车子,过去蹲在老者身旁。
老者睁大浑浊的眼睛,细细打量思乡,良久,慢慢点头:“我是狗子。你是山南的锁头,郭思乡,是吧!”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抖动着,良久良久。
在思乡的真诚感动下,得仁来到了思乡家。得仁要拿几斤苹果上来,思乡坚决不让。思乡说:“每周我都会在这边遇到乡亲,请他们吃饭,大家都要把卖的土特产给我拿点,但谁的东西我也不要,一点不要,那样的话,吃饭就变味了。山区的生活很不容易,我不用惦记。我就是想念乡亲们,想和乡亲们唠嗑,你们能够赏光,我就念阿弥陀佛了!”得仁也只好作罢。思乡特意买来大虾、生蚝、皮皮虾,拿出自己几年没舍得喝的舍得酒。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口杯酒之后,两人干脆直呼小名。
思乡说:“狗子,还记得不,咱俩去山上打柴,我的力气小,不如你打得多,你每次都分给我点,两人一般多了,才下山来。”
狗子说:“你学习好啊,全校一提锁头,都伸大拇指。每次考试,你先答完了,就把卷子往我这边挪挪,让我抄,你抬眼盯着老师,看到他往这边看,你就用手从底下捏我一下。”
思乡说:“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放学回家时,我摔了一个跟头,脚崴了,你顺路借辆小推车,把我推到家里。”
得仁说:“那次,我把你的铅笔弄折了,要赔你,你说要赔了,你就永远不理我了。”。
两人越说越热络,思乡不住地向狗子打听村里的情况,问了这个问那个,几乎把村里他所有认识的人和认识的人的上辈下辈,全问过来,听到谁已经离世,他泪落潸然。思乡的老伴把菜又热了一次,给他们沏上茶水。
思乡又特意问到当年公社刘总校长的情况。思乡在村里当过两年多民办教师,是那位总校长点名要去的。没有这段民办教师的经历,恢复高考后,他很可能考不出来。
得仁说:“那位刘校长,不到60岁就没了,劳累过度,死在办公室,心肌梗。全公社的人都怀念他。”
“那可是家乡的一个好校长啊!”思乡眼睛望着窗外。
45年前,也就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他从这个山区小村子里考上大学,出来工作了。他是那年村里唯一考出来的学生。从他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起,村里人就轮着请他吃饭,50多户人家,没有一家落下的,一直到他开学。有的专门为他杀了猪,有的专门为他杀了鸡,鸡蛋粉条豆腐都有。乡亲们说,他考上大学,给这个村正了名,说明他们这个叫鲁家峪的小山村,人并不鲁,不傻,祖坟上是有文化人那颗藁子的。这让全村人都可以昂起头来了。他报到的那天,几乎家家都给他送来纪念品,笔记本、脸盆、毛巾可以使用好几年。他感动得刷刷地掉眼泪,他默默地打算着,这浓浓的乡情,今后一定找机会报答!
得仁说:“从你那年考学出来后,村里每年都有一两个学生考上大学或中专出来,全村好像改变了风气,周边几个村的人都羡慕。你锁头的样板作用可大了!”
得仁一番话,把思乡从几十年前的情境,拉回到眼前。
他问道:“南边山头上,红元帅苹果还有么?”
得仁说:“就剩三棵树了,没有人经营了。”
思乡问:“村里还多少人口?”
得仁说:“不过60口了。”
得仁告诉他,村里人口最多的时候,是600多,慢慢地,都走了,年轻人去城里打工,在城里安家生子,父母就跟着去城里看孩子了。老人呢,每年又都走几个,空房子太多了。真让人心酸。不过还好。新近上任的村长,是个女大学生,会什么直播,带领在家的乡亲们改造老房,利用东边的水库,建民宿、度假村什么的,又有一些年轻人,回来了。”
思乡听到这里,一拍大腿,说:“可好。建好了,我们老两口就带着孙女,住上几天,看看咱们老家,再好好请请乡亲们。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出来上学那会,乡亲们对我的那份真情!”
“爷爷,你不好,你请客怎么不等我在家!”一个童稚的声音飞进来。
思乡说:“狗子,我孙女回来了。这可是个调皮蛋!”
一个脑后扎个马尾辫,手中抱着个《冰雪奇缘》中艾莎的绒布娃娃的小姑娘跑进屋里,依偎在思乡的身边。
思乡把孙女抱在腿上,指着得仁说:“小祺,快叫爷爷,这是爷爷老家那边的董得仁爷爷,我们小时候可好了!”
小祺和眼前这位老人目光相遇的一霎那,一时楞了,接着,将小嘴巴贴在爷爷的耳旁,说:“这个爷爷不好,和我打过架,我不要请他!”
思乡溺爱孙女,平时,百事百应。一听孙女这么一说,莫名其妙。
刘仁这时站起来:“这是你的宝贝孙女哟,还生我的气呀?”
小祺爱生吃胡萝卜。在十多天前,得仁来小区卖胡萝卜。小祺上前,非要几根最直最长的,狗子不答应,要粗细长短搭着一块卖,小祺就哭着和他吵了起来。一看这个架式,得仁妥协了,说,好,好,你要哪个我给你哪个。倔强的小祺又说什么也不要了,一甩小辫跑了,从远处指着他,谁让你来我们小区,以后你再来,我就叫我爷爷赶走你。
思乡听后,哈哈大笑,抱起小祺说:“你得仁爷爷可是个好爷爷,我小的时候,成天吃他们家胡萝卜,还吃他们家苹果。你小小的人,想吃长的胡萝卜,短的给谁呀?”
小祺噘起小嘴:“大人炒菜,什么样的都行,我生吃,就要长的嘛!”
得仁连说:“下次我来,把萝卜窑里又直又长的,全给孙女拿来!”
思乡说:“过几天,咱们还要去你得仁爷爷家呢,那也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得仁说:“孙女,我再来小区,欢迎我吗?”
小祺说:“我听爷爷的。”
(2024.3.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