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死于昨天(小说)
一
我死了。
不错,我是死了,死于昨天。
我看到了自己的遗体、白色的花圈,还有悲悲戚戚的亲人。
我已经无所依附,我也不知道哪里是归处?灵魂究竟是要上天堂,还是要下地狱,我更是无从知道,我只知道我只是一个没有了归宿的灵魂,在空气中游荡着。
我想告诉他们我能看见、能听到,也能思想,只是我却不能跟任何人交流,对了,魂与人怎么交流呢?我一下子变得孤寂起来。
在人间时,我的生活十分的平淡:该上班时上班,上班时比较顺利地完成本职工作和上级交给的任务,然后喝喝茶、看看报纸、上网浏览新闻,和同事聊聊天,安逸而平静;该下班时下班,下班了打打牌、喝喝酒、散散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陪家人说说话。然而现在,世间繁华虽在,我也能看得见、听得见,但是这一切存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突然想起,我在工作上还有没完成的任务呢:单位最近在筹备一个大型的活动,我参与活动方案的策划与制定。说实话,工作上我并不是个优秀的人,这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年龄一大把了,能力一般,仕途上平平,我这样的角色在现实生活中一抓一大把。
但是这次领导把这个大型活动的筹备与方案制定工作交给我,这绝对是对我的抬举,人家抬举我,我自然得受抬举,于是自我感觉有知遇之恩,尽自己全力将其做到最好。
但凡事的标准不是由我自己来掌握的,当我加班加点把方案做出来,信心百倍地呈到领导面前时,领导看后却是既有失望又有不快:“老吴,吴科长——教我怎么说你好呢?你也有二十年的工龄了,你看你做出的都是什么方案嘛,主题不突出、内容不完善、形式不活泼,这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市里还有领导要参加,就交出来这样的一个东西,我们怎么来操作呢?”我听了之后手心直冒冷汗,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不知所措。领导虽然比我年龄小,但职务高,见识广,说的自然是对的,我也只能说自己能力确实太一般了吧。当然领导还是英明的,没有一棍子把我打死:“这样吧,你筹备这个活动时间也长了,我再给你交待几点,回去之后再修改,明天再交上来,如果还是不行的话,那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机会了。”
听到这句话,我虽然有些灰心丧气,也有些不快,但于心底还是有些感恩戴德,自我感觉领导还是器重自己的,一切只能怪自己水平太低了。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窝囊,领导说行就行吧,领导说不行就不行,表扬了便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还颇得领导重视,批评了也是烂到自己肚子里,领导得罪不起。曾经也想过哪一天不高兴了暴发一次:“爷今天不乐意了,爷不想做了,你爱怎么滴怎么滴。”只不过这都是赌气时的意淫罢了,上班了该对领导前倨后恭还得是老样子。
然而明天对于他们还是存在的,对于我呢?已经不存在了——昨天我已经死了,哪来的明天呢?看来想对领导发威都已经没机会了,不过,这次倒是对抗蛮彻底:爷是真的不来了,也不想再受这口鸟气,也不想做你那鸟方案,我倒要看看你们把我怎么办?
我又突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那就是房贷。对了,我还有十二年的房贷。当城市的房子像雨后的春笋一般疯长且到处开花时,对于人们仿佛是一个希望,但是看到那尾数吉祥但数字巨大的单价时,又彻底将我辈之人陷入绝望。
在初期,我一直报有这样的幻想,那就是房价肯定会跌的,哪有像发高烧似的一直往上升呢?发烧了那还不得烧成肺炎直至烧死?等等吧,一等两年,事实是城市的房子越建越多,房价也如开发商建房的楼层——节节攀升。本来两年前就可以交个首付的钱,再加上这两年攒的钱,首付已经不够了,相当于给人白打了两年工,而且还要承担更多的贷款。
房子终归是要买的,看房、比价、借钱、定夺,然后办各种手续,我也成了有房一族。我是个乐观的人,而且我也有我的算计方法——现在的房贷虽然是高了一些,但是若干年后物价上涨,工资上调,那剩余的房贷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心底还有些窃喜。不过事实是,三年了,物价在上涨,房价还在上涨,但工资却稳稳的……
人死了,房贷还需要还吗?或者银行会不会把房子卖掉,那我的家人岂不是又成了无家可归?
二
当然,我最操心的还是我儿子,正处于似懂非懂的阶段,可是我却撇开了他。也许有人会占据我这个位置,但是他绝对不可能替代行使我当爸爸的责任。网上怎么说,别管挣多少钱,都得好好活下去,否则你死了,别人住你的房子、睡你的老婆、打你的孩子、花你的钱,这下我倒是真的成了这个悲剧的主角,虽然没有多少钱可以供别人花的,但我知道,现在一切都成了别人的了,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
我想去看看自己儿子,毕竟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脉,于是飘飘忽忽地回了家。
已经放学了,儿子正在小区的楼底下跟一只小花狗玩耍。儿子的表情呆呆的、木木的,也许死亡对他来还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爸爸像往常一样出差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儿子正在跟一只小花狗说话:“小花狗,你知道我爸爸去哪儿了吗?他们都说我爸爸死了,可是死了的人会去哪里呢?爸爸前几天还说今年暑假要带我出去旅游的,还说要给我买许多好玩的玩具,可是现在他去死了,那还有谁带我出去玩?给我买玩具呢?”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小花狗兀自围着那小石凳转过去转过来,丝毫不理会儿子的说话。
看着儿子伤心的样子,我的眼泪也要流下来,只是我没有眼泪,也不会感到伤痛。
是的,前几天我还答应过这个暑假我会带他去旅游的。我在乡下出生长大,上高中前都一直没出过什么远门,更别提去什么名胜风景区旅游了,当然我并不怪我的父母,因为他们只有这个条件,他们赋予我生命,我已经很感谢他们了。现在我的条件毕竟要好了些,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童年过得那样没有色彩和清苦。现在好了,我此一去,成了我、也成了儿子终身的遗憾。
三
不过,我是自由的,我想飘到哪里就飘到哪里,我可以飘近每个人去看他们做事、去听他们说话,只是我却不能去告诉任何人,也无法表达出来。
我决定随便走走,去看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我曾经相处过的那些人,我还是很眷恋这个人世的,虽然生前我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
单位的大门依然有车出出进进,门卫老黄也还在很负责地看守大门,有些不太熟识的车进出,他会上去盘问一下;办公楼里今日跟昨日完全没有变化,各个办公室的同事也跟往常一样办公的办公、上网的上网、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一切照旧。
领导的门关着,来这个单位八年了,领导也换了几任,但这个门里面我进去得并不多。不过现在难不倒我,我可以穿门而入。
首先我得承认,我的能力水平与业务不是那种拔尖型的,领导交待的任务能完成,但很少得到领导的特别赏识;二是我的性格不是那种善于巴结和迎合的人,也不属于机灵鬼伶俐虫,对于领导虽有敬畏之心,但不会让领导觉得是自己人的感觉,因而工作快二十年了,也只能到个副科的位置。
领导正在抽烟,坐在领导对面的是小孙,一个脑子非常机灵但有些不务正业的年轻副科长。这小子家境不错,是市里某个带长领导的公子,心思基本不在工作上,但非常会看势头,有了好事就往里钻,有了责任就推脱,不过领导似乎对他一直还蛮器重,有了问题不怎么说,有了成绩则大肆表扬,没办法,谁让人家出身好,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这个社会大家都不说穿罢了。
领导说:“老吴的这个方案已经做得很完善了,你稍微修改一下,完了就说这个方案是你做的,也算是你今年来很大的一个成绩,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啊!”
小孙喜笑颜开地说道:“谢谢蒋局的照顾,我心底自然清楚。上周我爸还说看您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饭,搞完这个活动后单独宴请您一下。”
领导说道:“你爸的心意我领了,你啊,关键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心底明白就行啦!”
小孙说道:“那是那是,我爸上次到西湖专门给您带了两盒上好的龙井,我完了给司机说下,放在您车上好了。”
领导笑着说道:“你啊你,不知道怎么说你好,行啦,我知道了。你把老吴的方案拿走,看着修改一下赶紧给我拿过来,考验一下你的真本事。”
小孙点头笑着说:“感谢蒋局,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说完便拿着方案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这就是我的领导,我在心底狠狠地骂着,我觉得现在应该报复他一下,这种无良的领导,只是我又不能与活着的人交流,如何去报复他呢?报复似乎又成了一句空话。
我想,假如有天老黄突然去世了,这个大门突然没人把守,也没有了人来不停地关门开门,而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许单位的人们都会不习惯好长时间,甚至进出门的时候都会问一下:“那个守门的老黄哪里去了?”而我呢?可能甚至连老黄也不如。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如果无足轻重,那么他的死对于他人亦是无足轻重的。
四
我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同办公室的小李母亲病了今天请了。我仿佛还嗅到昨日的烟味,其实我什么也没闻到,报架依旧、文件依旧、书柜依旧、电脑依旧……
这些摆设其实跟我刚进单位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那时的桌椅成色还比较新,而现在,已经有些陈旧和晦暗了。我在这里最大的贡献大概是我办公用一把皮椅子上的一个洞,当初来时站着抽烟,不小心把烟灰掉在了那椅子上,谁知烟灰并没有全灭,居然把椅子烧出了一个洞,赶紧用手拨、用水浇,方才把火弄灭。这把椅子一坐八年,再没有挪过地方,而随之那把椅子的洞慢慢越来越大。
对了,我刚到这个单位在这里见过市长还跟他握过手。那次市长来单位视察,大家热情很高,把卫生打扫得老干净,自己的服饰整理了又整理。市长面相和蔼、笑容可掬,挨着跟我们握手,那时的我还比较年轻,见着市长心情激动不已,市长手还没有伸出来,我已经把手伸在哪里等待了。
回去之后手也没洗,得意地跟老婆说:“来,沾下市长的福气吧!”老婆有点莫名其妙:“你别是今天犯病了吧?”我笑着说:“我今天跟市长握手了,怎么样,这样的高规格,你没经历过吧,让你沾下市长的福气也不愿意。”老婆鄙夷地笑着说:“切,跟市长握了个手把你得瑟的,你就跟市长握十回手又能咋滴,没出息。”我碰了一鼻子灰,谁让我自己仕途平平,又没什么赚钱的本事,老婆怠慢也就只能忍受了。
旁边办公室里三个同事是两男一女,女同事科员小于正无聊地嗑瓜子,许科长和另一个科员小杨正在抽烟。
许科长对他的两个部下说道:“今天晚上下班后都到殡仪馆去,老吴不是没了吗?”
小于抬了抬眼皮:“不是说今天晚上有饭局,完了打牌去的吗?去殡仪馆干嘛?”
许科长说:“碰上这事了,谁有办法。”
小于为耐烦地说:“这个老吴死得真不是时候,早不死、迟不死,都把人烦死了。”
小杨说:“是啊,都叫老吴把局给搅了。”
许科长摆摆手:“行啦行啦,别抱怨了,这样说小心老吴晚上来找你。”
小于抬起头,一脸轻蔑地说:“我才不怕呢。”
许科长说:“去一下,然后看情况,能早走就早点走,打牌不打牌看时间早晚吧。”
我听着心底一阵悲凉。
五
我来到殡仪馆,看到我的遗体就躺在那木棺里,面目已经有些浮肿,想必也一定有了些酸腐味,只是我没有嗅觉,也闻不到。
这个曾经装着我灵魂的皮囊,我从前并不怎么满意:人到中年以后的微微发福,头发越来越稀,视力也不太好,脸盘子那么大,鼻子有些塌,可是肚子已经凸了出来,腰上也有了游泳圈;而且一些疾病也悄悄地找上了他,长期坐办公室腰椎颈椎已经出现了问题,以前因为患胆囊结石而已经将胆囊切除了,消化功能也不太好,这样的一个身体,这样的一个人生,我是应该留恋呢?还是应该觉得人生就此应该离开了好呢?
我知道我是得肝癌而死的,前期也没什么症状,可是等到感受到疼痛并到医院检查时,方知已是肝癌晚期。那一刻,我知道上天已经给我判了死刑。
知道病情后,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绝望,还有些对生的欲望。虽然平时我也没觉得生有多么美好,可是真正要舍弃自己的生命,谁愿意呢?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吧。
没有得病的时候,我确实有时候对生活挺失望的:家境不怎么好,事业不算成功,家庭生活也犹如一滩死水,在社会上和单位上又没有什么地位,工资也就那么一点点,甚至会遭遇到冷眼,当然更多是自己的不自信,似乎没有什么期盼,无聊与痛苦经常纠缠着自己,“没意思”会时常从脑海里冒出来。这样的一种人生,总觉得有些鸡肋的意味。
住院后,浑身都插满了各样的管子,什么事都不能做,哪里都不能去,一天要滴数瓶液体,还有化疗,以及病灶带来疼痛,又让我感觉到不如死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