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溪村位于晋南吕梁山脚下的岔口河畔，季节河的水灌溉着村里上千亩的沃田。这里的人们衣食无忧，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好村子。1938年日本人从太原沿同蒲线南下，一路打来，这里成了沦陷区。日本人在河对岸的镇上修了炮楼，鬼子、汉奸隔三岔五地从炮楼里出来，到附近村抢粮烧房，奸淫民女。来豹就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来到了涧溪村，靠打黑枪兴风作浪，成为这一带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谁家小孩哭闹，大人一句：“再哭，把来豹引来了”，小孩便乖乖地一声不吭了。
　　
　　 一
　　 来豹本是外乡人，不知从哪里学得一手好枪法，双手执枪，百步之内弹无虚发，人的五官，指哪儿打哪儿。来到涧溪村后，看到守寡的张老太家境殷实，想给张老太做儿。他急不可耐地找见一个中间人说合。中间人一听，哈哈大笑，告诉他，人家张老太有儿子呢，你给人家做什么儿呀。来豹不以为然地说：“打死他们，她不就没儿了吗？”中间人听得后脊梁一阵发凉。不久，张老太的儿子一人出门办事，果然被人打了黑枪，死在回家的路上。来豹帮张老太操持完后事，自己做了张老太的儿子。
　　
　　 二
　　 来豹与本村刘成有过节，刘成纠集了本村和外村的五个兄弟，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来到来豹的院外，在茅厕旁商量如何干掉来豹。恰巧来豹这晚闹肚子，出了门去茅厕方便。来豹平日里就很小心，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像只神出鬼没的夜猫子，眼睛和耳朵比常人格外好使。刘成和他的五个兄弟压低嗓门的议论，在寂静的夜里传到来豹灵敏的耳朵里。来豹顿时忘记了肚子痛，从腰里抽出盒子枪，“噌”地上了房顶，靠近了刘成一伙儿。仔细一听，原来是刘成他们今晚取自己命来了。从说话的声音，来豹知道了他们都是平时和自己吃酒的好朋友。看来，今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哩。这时，一个人掏出洋火，“呲”地一声擦亮火点烟抽。来豹借着微弱的亮光，朝抽烟者的耳朵“叭”地打了一枪。刘成一伙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傻了一般，爬在地下不敢动弹。半晌，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几个人才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过了几天，镇上赶集，来豹遇上那晚在自家房外的茅厕旁抽烟的人。见他戴着帽子，耳朵还用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来豹迎上前，抬手扯下纱布，笑问道：“耳朵上怎么有个枪眼？”抽烟者回答：“还不是你那天晚上打的。”二人相视哈哈大笑。来豹摸摸抽烟者的伤耳朵，说：“今晚把弟兄们叫上，到我家喝酒，给弟兄们压压惊。”抽烟者说：“大哥宽宏大量，我们都知错了。”来豹说：“别给我客气，把刘成也叫上。”抽烟者说：“刘成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三
　　 有一年，来豹在腊月二十五六的深夜，翻墙入院，闯到李家，把睡梦中的月喜爸打死。枪声惊醒了月喜妈。月喜妈急忙摸见洋火点燃油灯，看见丈夫已是一脸血污，没了声息，悲愤的月喜妈号啕大哭，边哭边骂：“挨千刀的，打死我丈夫你不得好死！你跑了就不知道你是谁吗？烧成灰都知道你是谁。你躲得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其实，月喜妈当时也在梦乡之中，哪里知道是谁打死自己的丈夫的呢？这些话，本是悲痛欲绝的随口之词，不想被已退到院里正开门要走的来豹听见，提着枪返回到屋里，将正爬在丈夫尸体上哭诉的月喜妈也打死了。
　　 同院的邻居听见两声枪响，吓得气都不敢大喘。胆大些的战战兢兢地爬到窗户跟前，从窗帘的下面小心翼翼地撩起一个小缝隙向外张望，看到一个黑影从大门出去，听得“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出来，把惊魂未定的其他邻居从被窝里喊起，帮着将月喜父母的尸体收敛。天亮后，大伙儿分头给亲戚报丧。
　　 襁褓中的月喜成了孤儿，被邻村他舅舅抱回去抚养。直到成人，才回到了涧溪村。
　　
　　 四
　　 本村大虎跟小毛有仇。大虎有一天找到来豹，说：“给你十石麦子，替我把小毛干掉！”来豹没说话，收下大虎十石麦子。有一天来豹找见小毛，说：“小毛，你还想活吗？大虎给我十石麦子，让我打死你。”小毛说：“我给你十五石麦子，你把大虎给我打死！”于是，来豹又收下小毛十五石麦子。
　　 过了好久，大虎碰见来豹，问：“小毛怎么还活着？”来豹说：“你给我十石麦子，让我打死小毛；小毛给我十五石麦子，让我打死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虎听后，又给了来豹五石麦子，说：“这事就了了，这事就了了。”
　　 大虎和小毛各用十五石麦子，化解了心中的冤仇。
　　
　　 五
　　 来豹院里有一条大黄狗，很凶，外人都不敢靠近。伪警备队到村里催要粮食，其他家户都按时交了，唯有来豹还没交。村长赵林要派人到来豹家催交公粮，都推说狗凶，不去。其实，他们更怕的是比狗还凶恶的来豹。村长不满意地说：“看你们这些狗怂样。”说罢，自己径直去了来豹家。刚跨入院里，那条大黄狗凶狠地扑上前来狂吠。村长本来憋了一肚子火，眼前这条朝自己又扑又吠的黄狗无异于火上浇油。“腾”地一下，村长胸中的怒火像火山喷发一般不可遏制。他随手拣起地下的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狠狠朝狗打去。那狗没想到还有如此不怕狗威的人类，立时吓得满院逃窜躲藏。村长一时性起，没有适时而止，直追得那狗嗷嗷求饶，夹着尾巴逃回主子的屋里。
　　 那天来豹也不在家。来豹晚上回来后，张老太把这一切告诉了来豹。来豹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没过两天，村长深夜被人捂住嘴架走。第二天，人们在村外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中弹身亡的村长尸体。
　　
　　 六
　　 铁蛋也是本村打黑枪的，一山难容二虎，铁蛋早就想干掉来豹，终于有了机会。最近，来豹为镇上日本人的炮楼里驮粮食，一天好几趟路过五道庙。铁蛋这天早早来到五道庙，爬到庙里一座房子的屋顶，选好位置，将自己隐藏起来，等着来豹从这里路过，就一枪结果了他。
　　 来豹赶着三匹骡子，毫无防备地来了。铁蛋的枪口对准了来豹，但手一直不由自主地哆嗦。眼看着来豹晃晃悠悠地走远，不敢扣动扳机。铁蛋长长地吸口气，稳定了情绪，等着下次来豹赶着骡子过来……
　　 近了，近了……来豹和铁蛋的距离越近，铁蛋的气息越急促。这么近的距离，要是打别人，靠铁蛋的枪法，十个也撂到了，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赫赫有名的来豹，他怕万一有个闪失，打不着这魔鬼，这魔鬼腰里携带的两把盒子枪，会在瞬间准确无误地将他击中。
　　 整整一上午，铁蛋一次次地瞄准，又一次次地放弃。铁蛋终于没敢下手。
　　
　　 七
　　 张明成和来豹同在一个大院里居住。张明成平日里倍加小心，能躲则躲，能让则让，惟恐得罪了来豹。但毕竟同进出一个大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一些接触。也不知那句话说得不对了，糊里糊涂地得罪了来豹。
　　 一天晚上，已是深更半夜，张明成忽然听见自家窑顶上有急促的脚步声。张明成以为是二战区的抓丁来了，赶紧让两个儿子从后院翻墙逃走。不久，一个黑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手举盒子枪，“叭”一枪将张明成打死。
　　 第二天，邻居们过来帮着处理后事。很晚，才见来豹伸着懒腰从自己屋里出来。看到众人，故作惊诧地问：“明成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我们还说话来着，今早怎么就死了？”有人告诉他明成是被人打死的。来豹装作很气愤的样子，说：“明成兄弟这么老实，他得罪了谁呀？谁跟他有这么大的仇啊？我们住在一个院里，他可从来没说过。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帮他把仇人除掉，还有这事？”
　　 邻居们各自低着头，忙着手中的活儿，不敢多言语。
　　 张明成的两个儿子，那天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父亲叫醒。为躲避二战区抓丁，兄弟俩从后院翻墙出来后，一口气跑到村后的一间废窑洞里过了一夜。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回到家，方知父亲被人打黑枪，悲愤不已。他们猜测这是同院来豹干的，只得将仇恨深深埋在心里。
　　
　　 八
　　 三个日本兵从镇上来到村里，碰见铁蛋，跟铁蛋要女人。铁蛋把三个日本兵领到自家屋里，好酒招待。等日本兵喝醉了，铁蛋找来两个平日里相处很好的朋友，商量如何处置三个日本兵。日本兵在这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早就恨死他们了。这三个日本兵，看样子是从炮楼里出来寻乐来的，他们的行踪，炮楼里也不一定知道。今天有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三个人眼里冒着火，一致同意将三个日本兵悄悄干掉。于是，各人都找好一把劈柴的斧头，来到铁蛋的院里。他们把门闩拴好，然后蹑手蹑脚来到屋内。三个日本兵还在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长枪。铁蛋朝两人使个眼色，疾步跨到抱枪的日本兵跟前，手举斧落，只听“咔嚓”一声，一斧头砍断了日本兵的喉管。与此同时，另两人也像下山的猛虎，盯住猎物，飞速地扑上去，一人一个，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结束了鬼子的性命。三人一不做、二不休，连夜在屋内的炭窑处挖出一大坑，将鬼子的尸体和长枪都埋了，上面又放上厚厚的一堆黑炭。这一切，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做完事后，回家舒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当时，日本人发现丢了三个日本兵，曾派兵到附近各村搜寻，没有结果。
　　 事情过去很久，直到两年以后，不知从哪里走漏了消息，日本人知道了三个日本兵是从涧溪村失踪的。一天傍晚，日本人突然包围了村子，将全村的男女老幼驱赶到村外的一块空地上，扬言要血洗涧溪村。四面的土堆上架起了几挺黑通通的机关枪。指挥官满脸杀气，哇哇地大吼一通。通过翻译，村民知道有三个日本兵在涧溪村失踪，鬼子让交出凶手，否则，现场的几百口子男女老幼将要全部被处决。日本人限定了最后的时间，指挥官的手高高举起。胆小的妇女已经嘤嘤地哭了，很多人害怕地闭上了双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径直来到鬼子跟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这事是我干的，与其他人无关。”在火把的映照下，惊魂未定的村民们认出那人是铁蛋。日本人不相信是他一个人干的，让他交出同伙。铁蛋瞬间扫视了一下人群，将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来豹身上。来豹立时吓得浑身哆嗦。他心想，铁蛋与我不对，这狗日的想借日本人的手杀我。完了，铁蛋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几个鬼子顺着铁蛋的目光，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准备抓人。但铁蛋这时已把视线收回，冷笑了几声，对鬼子的指挥官说：“你觉得他们当中，谁还能有这胆量干这事？有本事打自己同胞的人，倒是有，可从来没见过你们管一管。”铁蛋的这些话，明显的是说给来豹听的。
　　 日本人见问不出什么，再加上天色已晚，怕后山的游击队下山袭击，不敢久留，带上铁蛋撤回到炮楼去了。那时候，为了争取阎锡山抗日，减少与国民党部队的摩擦，八路军与阎锡山划分了防区，撤离了这一带。阎锡山却与日本人勾结，积极反共。这也是这一带治安非常混乱的原因。如果不是后山里的游击队经常对敌人袭扰，鬼子、汉奸还不知要怎样祸害老百姓哩。
　　 铁蛋也打过黑枪，但他毕竟干掉过鬼子。特别是在全村人即将要遭殃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拯救了全村的老百姓。自从鬼子把铁蛋带走后，铁蛋就像在人世间蒸发了一样，直到日本人投降，也没有铁蛋的任何消息。后来，人们在村口建了一座纪念碑，上面书写“抗日英雄永垂不朽”，用来纪念铁蛋——涧溪村全体村民心目中的抗日英雄。
　　 发生这件事以后，来豹觉得再无颜在涧溪村混日子了，悄悄地去了他乡。
　　
　　 九
　　 1948年5月，人民解放军攻克了晋南重镇临汾，这一带人民获得解放。人民政府根据群众的强烈要求，从外地将双手沾满涧溪村人民鲜血的来豹抓获，依法审讯并处决了这个恶魔。当时，涧溪村人人欢庆，个个吐气，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犹如过节一般。大家凑钱邀请临汾城里最好的戏班子，连唱三天大戏。
　　 产生恶魔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直到今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起来豹打黑枪的事，仍感到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