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火】哀思(散文)
在漆黑而寒冷的冬夜,远离村庄的那片田野上,一座孤独的帐篷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曳。帐篷内,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冬日的麦田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和绝望。
帐篷是由三面围着的塑料布做成。风,听不到人们的哭喊,只管肆无忌惮咆哮,它也感受不到人们的悲痛,只想用它的武力拔掉不属于冬野的另类。它恶狠狠地撕扯着刚落座不久的帐篷,通过缝隙把它的无情和暴力侵袭在每一个跪者的单薄身体上。而忠实的帐篷为了保护她翼下的那具灵柩和那些痛彻心扉的孩子们,牢牢地抓住固定在土地里的几根铁管,拼命与寒风扭打在一起,搏斗中发出一阵阵呼呼啦啦的声响。
在帐篷内,两支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讲述着一段尘封的故事。在它们的映照下,一幅被黑纱环绕的照片静静地悬挂在中间,显得格外庄重。照片中的大姐面容姣好,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界限,展现在我们眼前。
她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大而黑亮,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透露出无尽的智慧和温柔。直挺的鼻梁和甜美大方的笑容,使她看起来如同年轻时的电影明星潘虹一般,充满了魅力与气质。
几只花圈随意地散落着,黑色的棺木静置于供桌之后,桌上供奉着两盘新鲜的水果和一块轻煮的大肉。地面上散乱铺了一些干草,我的两个年幼的外甥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寒冷的风穿梭在她们单薄的衣衫间,从领口、手腕和脚踝侵入,让她们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她们已经哭得声嘶力竭,风声几乎掩盖了她们的哭声。
在棺材两侧,我和二姐坐在裸露的板腿上。我们和棺板紧紧相依,试图用体温驱散棺材内那冰冷的寂静。大姐的声音和笑容在我们心中回荡,泪水无声地滑落,润湿了我们的衣襟和脚下的土地。但即便我们如此悲痛,大姐又是否能因此回到我们身边呢?
我家中的姐妹三人中,我排行末尾,上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其中大姐,更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儿,她的美貌被乡亲们赞誉为“红玫瑰”。不仅如此,大姐的针线活也做得极其出色,赢得了“巧裁缝”的美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姐夫在北京服役,大姐便追随其脚步,在北京一家制衣厂找到了工作。随着经验的积累,她决定在昌平县开设自己的裁缝部。开业之初,便吸引了方圆几十里的人们前来光顾。在那个没有画册和电脑的年代,大姐凭借自己的心灵手巧,设计出了各式各样精美的衣服。只要是顾客能够描述的花样或大姐见过的款式,她都能巧妙地将其还原并制作出来。她做的衣服不仅款式新颖,而且做工细腻、缜密,让人赞叹不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姐的手艺在昌平县城传为佳话,上门求货的人络绎不绝。她不但收费公道,但更注重人情味。她经常照顾那些孤寡老人,免费为他们缝补衣物,她的善举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
姐夫转业至运城后,姐姐便开始在运城汽车站跑运输。她以善良著称,不仅协助亲友们实现财富增长,更引领乡亲和同村的年轻人走向城市,共谋发展。每有村民前往运城寻找工作或处理事务,姐姐总是毫无保留地提供住所,甚至亲自陪同寻找合适的工厂与机会。
我的大姐,那位总是乐善好施的女人,在十四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不幸离世,那年她仅四十八岁。
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大姐与姐夫如常安排完家中琐事,准备踏上回老家探亲访友的旅程。当他们的车子驶出市区,行至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路边时,大姐注意到了一对在路边等待的母子。出于她一贯的善良,大姐毫不犹豫地停下车,让这对母子搭乘便车。孩子的母亲感激地表示,孩子周末刚刚放假,她正打算找个熟人带孩子去县城,回家过个礼拜天。大姐热情地答应了,并让那个小孩坐在了轿车的后排。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次的好意却成了大姐生命中最后一次的善举。
大姐一家人都对新购的这台小轿车情有独钟,它宝石蓝的色泽如海洋般深邃,圆滑的外形线条优雅而流畅,车内座椅柔软舒适,车载DV播放着令人陶醉的音乐。他们热衷于驾驶这辆车去郊游,享受在公路上畅行的快感,伴随着那迷人的旋律。
那一天,姐夫驾驶着车辆,大姐坐在副驾驶座上,小孩则安静地坐在后排。车内回荡着和谐的音乐,大姐和姐夫边听音乐边谈论着家庭琐事。然而,当车辆驶至山道的一个拐弯处时,一辆满载泥土的大卡车迎面疾驰而来。尽管姐夫为了避让大车尽量靠右行驶,但大车并没有减速,反而占据了小车的车道呼啸而过。虽然车头已经过去,但车尾却狠狠地撞上了小车的车尾,惯性作用下,大姐的车被推向了右侧深深的悬崖……
相汇的小车不幸跌入了悬崖,目睹这惊险一幕的大车司机,尽管心中犹豫,但仍然选择了离开现场。他的那辆黑车,既无牌照,也未投保。幸运的是,一台路过的客车停了下来,车上的好心人迅速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经过长达二三十公里的路程,终于抵达了事故现场。救援人员迅速行动,将受伤的大姐从悬崖下抬上救护车。而我的姐夫仍然被困在变形的轿车里。由于现场条件有限,大姐被暂时安置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她因流血过多而陷入昏迷。尽管生命垂危,她仍微弱地央求着路人:“救救我吧……”鲜血沿着她浸湿的长发滴落,染红了大石头和路面。
初冬的山风呼啸而过,山坡上的红叶在风中飘零。围观的路人们对大姐的遭遇感到无比怜悯。然而,现场只有一台救护车,而且事发地点偏远,救援力量捉襟见肘。当救护人员再次下到山沟底,将姐夫从变形的轿车中救出时,大姐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支撑,她的生命在那一刻黯然消逝。大姐被放进了医院太平房。高位截瘫的姐夫在那个医院接受治疗,而庆幸的是后座的那个小孩却平安无事。
当我们匆匆赶到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内心无比震惊与悲痛。肇事司机的逃逸,不仅让这起交通事故悬而未决,更给我们受害者家属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打击。大姐的离世,姐夫的重伤住院,未成年孩子的无助,以及八旬老母亲的孤苦无依,这一切都让我们倍感痛苦和无奈。为了让老母亲和受伤的姐夫能够安心,我们强忍悲痛,隐瞒了大姐的离世。那十几天来,巨大的开销几乎耗尽了我们从家中带出的所有积蓄。我们姊妹几人在闻喜县城的小旅馆和医院之间奔波,已长达十三天。然而,交警队仍然没有给出明确的处理结果。为了让大姐得以安息,也为了减轻日益沉重的经济负担,在立冬后的一个寒夜,我们带着大姐的遗体踏上了回村的路。
大姐的老家是一个移民搬迁村,她因工作与生活常年在市区居住,那片土地上,如今已无一瓦一土属于她。经与村里商议,决定在村头的那片空地上临时搭建帐篷,作为大姐告别的场所。虽然帐篷简陋,但大姐的孤魂终于可以在此与亲朋好友作最后的道别。在大姐的葬礼上,除了至亲之外,更多的是那些曾受她恩泽的青年、老年和乡亲们。这些人并非亲戚,也非旧友,而是大姐生前无数次伸出援手、用爱心温暖过的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透露出深深的感激与不舍,他们不断重复着:“这样一位善良、热情的人,怎么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呢?”
我也无法理解,为何如此热爱生活的大姐,一个总是默默付出、关爱他人的人,会如此突然地离我们远去。那句老话说:“好人一生平安”,但为何她的生命之旅却如此短暂?
当葬车缓缓驶过村庄时,我泪眼朦胧中瞥见了街道两旁站满了抹泪的乡亲,他们的悲伤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家中大大小小九个孩子(其中有三个孩子是母亲收养伯父家的,伯父早年离世),大姐自幼便肩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她为了家庭的和谐与我们的健康成长,毅然决然地从初二辍学,用稚嫩的双肩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贴补家用,让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得以继续求学,她从十三四岁起便与年长之人并肩,穿越麻姑山、历山,挖寻草药,捡拾山桃胡。那时的姐姐身形瘦弱,饮食不周,瘦削的脸庞上仅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每当母亲提及这段往事,心中涌动的情感总会化作心疼的泪水。
姐姐对家中的老母亲和我们这些子女有着深深的眷恋。她热爱这个世界,珍爱世间万物,然而,她为何会选择放下这一切,离我们而去呢?她的离去如同晴空霹雳,让我长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每每思及,泪水便无法自禁。大姐的离世让我封闭了自己长达半年,幸得朋友的耐心劝慰与开导,我才逐渐走出了阴霾。
十四载光阴已逝,大姐的身影和笑声仍旧恍如昨日,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在这个“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时节,细雨如烟,行人步履沉重,我又一次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之中。
我渴望再次感受她的温暖怀抱,却只能怀念;我渴望再次聆听她的柔声细语,却只能思念。于是,在这个清明的时节,我挂起彩纸、焚烧纸洋、插上鲜花,用这些微不足道的举动,来祭奠她逝去的灵魂,表达我对她的无尽怀念与深深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