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到家，没听到老婆和闺女的嬉闹声，却听到“喵喵”声，弱弱的，奶声奶气的。哟，有“贼”闯入。
　　 循声找去，发现后门外的平台上有只猫咪，黄色，娇小，瘦弱，弓腰，缩头，瞪眼，惊惧地看着我。
　　 哪来的猫咪？老婆领养的？怎么可能？
　　 老婆退休后闲得要命，总爱发无名之火，似更年期还在延宕。我要给她找个玩伴，比如养只猫、喂条狗什么的，打发寂寞的时光。老婆一听，摇头说：“不行，不行，脏兮兮的，我可不伺候它们，我还要人伺候呢。”
　　 看着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知道她不喜欢宠物。
　　 那，这猫咪哪来的？闺女领养的？怎么可能？
　　 闺女干净得一尘不染，浑身上下香气弥漫，闺房闲人免进，她妈都不能随便进入，有事要进入她的领地，须得到她的通行口谕。有一天，我提出给她妈弄只猫或觅条狗养，她面带愠色，头摇得也像拨浪鼓，嗤之以鼻道：“老爸，晚上让猫狗跟你睡，白天你老人家带着它去上班——给你当秘书。”
　　 嗨，闺女和她妈一个德性，也不喜欢宠物。当然，天天忙得不亦乐乎的我也不喜好宠物。
　　 那，这可怜兮兮的猫咪哪来的？
　　 我走过去，它缩着身子往后腿，直退到平台边沿，一条栓在廊柱上的彩带勒在它脖子上，被它挣得笔直。它挣扎着，喵喵叫着，像娃在哭闹。
　　 廊柱旁有四只小碟，四只小碗，一只敞口的水壶。碟子里放着麻花、面包、豆干、薯条等，碗里放着鱼肉、猪肉、羊肉、牛肉，水壶里装着温汤，与我下饭店喝的三鲜汤差不多。呀，待遇不错哟，几碟几碗，还外加汤。唉，作为一家之主的我辛苦一天，老婆也不做四菜一汤，更没点心。
　　 我用手指着猫咪的脑袋，笑着说，乖乖，你真有福气。
　　 猫咪缩着头，往后拽，把彩带挣得紧绷绷。
　　 我笑了，老子又不杀你，干嘛这样，像上吊一般。
　　 我家平台很大，上面建有玻璃棚，拐角处今天新添一只崭新的柳篮，篮顶用一块新帆布覆着，底层铺着软绵绵的睡枕，拿开睡枕，下面是干爽的棕垫，拿开棕垫，下面是柔柔的海绵，拿开海绵，下面是平滑的纸板，拿开纸板，下面是防潮的薄膜，拿开薄膜，下面才是硬硬的篮底，篮底下垫着方砖。呀，我的床也没这样多的垫层，那软绵绵的睡枕是给我买的，还没舍得用呢，结果让这小家伙抢了先机。
　　 老婆和闺女回来了，我急切地问，猫咪是咋回事？
　　 闺女笑而不答，老婆不紧不慢地说：“你今后就知道了。”
　　 哟，跟我弄玄虚？宠物不就是玩物吗？还需要等到将来才让我知道它的来由？原来一本正经反对猫狗的她们，现在怎么陡然换了脑筋？我歪着头瞧这娘俩诡秘的神态，嘿嘿大笑起来，这笑即爽朗也放纵，明显是对她们的嘲讽。
　　 这娘俩神态自若，毫不理会我。嗨，家里接纳新成员，我竟然没有知情权，你说家是讲理的地方吗？
　　
　　 二
　　 猫咪晚上不停地叫，不停地抓东挠西。忙乎一天的我困意渐浓，刚眯着，一听到声响就惊醒了。
　　 老婆起床，去平台上查看，好一会儿才回来。可猫咪还是声嘶力竭地叫。老婆又起床，去看这小家伙，这次她待的时间更长，柔声细语地说，乖乖，这里是你的新家，慢慢就适应了，好宝贝，我们都是你的亲人，爱你，听话，睡吧……
　　 老婆平时高声高语，跟我说话像下命令，若我行动迟缓，她就大发雷霆。她今天这样温柔，贤淑，体贴，让我惊讶，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猫？猫也能挣钱养家？想来想去，哦，猫是宠物，当然要宠，我呢，是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不是宠物，当然不要宠。
　　 有了猫咪，老婆就早早起床，首先检查猫舍，给猫咪打扫卫生，不停地告知猫咪该如何讲究卫生。然后上猫粮，又不停地告知猫咪该如何进食。中午我下班回来，看她依然在为猫咪做着服务，甚而忘了做午饭。晚上呢，她更是对猫舍巡视不断，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白天对猫咪的教导，那细心和耐心比当年照顾闺女还有过之，像个老奶奶在精心照顾孙辈。
　　 天冷了，老婆给它缝床小棉被，加盖在柳篮上。老婆没做过针线活，现在竟然拿起针线，老来学艺了。
　　 老婆还给猫咪准备了春夏秋冬的衣服，根据季节轮换，适时换装，怕它冻了肚子，寒了身子。
　　 每个星期老婆都要给猫咪洗几次澡，换几次衣服。洗澡时，闺女烧热水，老婆备盆池、洗发水、沐浴露、清新剂、爽身粉等。洗好后，还用吹风机把猫咪的黄毛吹干，再用梳子一点点梳顺溜。猫咪开始不适应，喵喵叫，好似主人要杀了它。娘俩不停地抚摸它，给它鼓励，给它勇气，给它安慰。那细心和耐心比给婴儿洗澡不差啥。唉，我在家洗澡时，要想让老婆搓搓背，她都不理睬，说我这个臭男人不配让她提供服务。哟，这猫咪的命比我强多了，我不禁心生嫉妒。
　　 老婆出门喝酒，从来不带剩菜回家，嫌寒碜。自从有了猫咪，她一定会带些佳肴，大包小包，分门别类，猫咪一顿吃不完，就囤在冰箱里。如果没酒席，她就去菜市场买小鱼虾、猪下水、羊肚子等，煮熟了捧给猫咪，还不忘加上各式各样的佐料，香起喷鼻，猫咪吃得津津有味，肚子撑得滚圆，真担心它得“三高”。
　　 闺女担心猫咪的饭不及时，便网购一大袋猫粮，像油炸的香豆，粒粒酥脆，颗颗饱满，黄澄澄，圆溜溜，香喷喷，我都想尝尝。
　　 闺女下班回来，首先是给猫咪上饭。渐渐地，猫咪就把准了闺女下班的时间，一到点，它就从窝里跳出来，跑到推拉门前，喵喵叫，向屋里巴望着。看到闺女的身影时，就竖起，一面喵喵叫，一面用前爪嘶拉嘶拉地挠门。闺女赶忙甩掉挎包，来不及收拾散乱的头发，跑过去抱住猫咪，一面抚爱，一面安慰，宝贝想俺啦，宝贝真可爱，宝贝饿了吧？宝贝……
　　 月余，猫咪的细腰阔了很多，瘦腿圆了很多。它每天就三件事，吃，睡，玩——先吃，后睡，再玩，循环往复，惬意悠然，应了心宽体胖的俗语。
　　 猫咪吃东西越来越挑剔，原来对米面等主食还吃点，现在呢，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对荤腥钟爱，吃起来不抬头，前爪护住碗碟，呜哇呜哇叫，吓唬抢食的，其实并没有争抢者。一直吃到肚大腰圆才抬头，用前爪抹拉几下脸，然后拖着肥硕的肚子慢吞吞爬到卧室里，安稳地睡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伸伸懒腰，用前爪抹拉几下脸，爬出卧室，溜达去了。
　　 我家的大平台和同一层住户的平台是连通的，它溜达的路程覆盖整个平台，从东溜到西，从西溜到东，东瞅瞅，西看看，胜似闲庭信步，看云卷云舒。邻居家平台上的东西它不吃，因为那些食物不是生冷的，就是腥臭的，或是硬邦的，它才不稀罕呢。所以，没有邻居控诉俺家猫咪馋嘴。
　　 闺女给它起名叫十月。我不知道闺女为啥叫它十月，我也没心思问这名字背后的诗意。不过，我知道闺女的生日在十月，是否与此有关，不得而知。老婆孩子天天叫它十月，不久它有了反应，一听到喊声就回头，喵喵叫，向主人奔去，抓主人的裤脚，挠主人的鞋面，要主人抱抱。娘俩看着娇滴滴的十月，满心欢喜，抱起来亲不够，一天到晚喊十月，好像十月是她们的命根子。老婆喊老公、闺女喊老爸的次数大大减少。你说我能不妒忌？可我不能改变现状，只能望猫兴叹。
　　 十月在她们地精心呵护下，吃得大肚翩翩，走路晃悠悠，身子就像浑圆的碾子。可它的饭量继续加大，睡觉时间越来越长，溜达的时间越来越短。
　　 十月的胃口越来越好，好像永远都吃不饱。老婆孩子给它准备的饭食绝不亚于我吃的，从花样到味道，样样讲究，从不将就。可它吃完后，竟然还不满足，一有机会就扒开移门，溜进厨房，偷红烧鸡、清炖鸭、油炸鱼等，衔了就跑。其实，这些东西我们都给它送的有，只是它吃完之后，意犹未尽，还要做贼。
　　 它在家肆无忌惮，我们倒可原谅，可它的胆量越来越大，还到别人家的厨房里盗窃。这层楼的七家邻居，时不时来告状，说猫咪偷吃了煮熟的鸡鸭鱼肉等，还打碎了碗碟。
　　 这让我很气愤，下狠心要惩罚它，给它立点规矩，以彰显主人的力量和权威。可我最终未能如愿，因为老婆孩子赶忙向人家道歉、赔东西，然后再柔声柔气地批评猫咪说，十月要乖，今后不能再淘气了，再淘气我们可真的生气了……她们柔声细语地训斥之后，便不许我对它再惩罚。摩拳擦掌的我只能偃旗息鼓。但它屡教不改，乐此不疲。老婆孩子只得无数次道歉、赔东西，无数次柔声柔气地训斥。咬牙切齿的我每次开始都是摩拳擦掌，最后归于偃旗息鼓。
　　 闲得无聊，十月在偌大的平台上上蹿下跳，毫无顾忌。五颜六色的花不知被它践踏多少，花盆不知被它蹬翻摔碎多少，真是“闻听猫鸣声，花落知多少”。老婆孩子心痛得不得了，可看是十月所为，也只是大呼小叫地吓唬一番。十月自知理亏，逃得远远的，躲起来。可是，不要半天，它就大摇大摆地在老婆孩子面前喵喵叫了，蹭腿，挠脚，无休无止，把自己的过错忘得一干二净。平台上菜畦里很难栽种蔬菜了，嫩芽被它抓断，绿叶被它挠烂，哎，它就是扼杀新生命的罪魁。吊绳上晾衣服，它顺着柱子爬上去，把衣服抓下来，戏耍一番，撕扯一番。刷好的鞋子被它翻来腾去，滚满灰尘，鞋带也不知去向。老婆孩子呢，只是邪乎它一番，雷声大雨点小，它依然我行我素。
　　 我义愤填膺，可老婆孩子齐刷刷地瞪我。无可奈何，我只能把义愤埋在心里。
　　 老婆孩子痛定思痛，认为该让十月安分些。怎么办？给它更充足的食物，让它吃好就睡，少出来溜达，才不生是非。于是，平台上食物泛滥，它把多余的衔到各个角落，致腐臭荡漾，天天打扫也无济于事。
　　 有一天，我闲来无事，算了算十月的消费，居然比我的饭食费还高。看样子我在家里只能是四把手了，其实我的工资是最高的，哎，家里还有天理吗？呵呵呵，我只能自嘲地笑。
　　 平台上的卫生都是老婆孩子轮流做的，她们不让我做。之前我做过，心生怨气的我把这项工作做得一塌糊涂，还把十月唬得喵喵大叫。现在，十月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毛皮被梳理得滑溜溜的，洗澡比我还频繁，所用的沐浴液不比我的差。可是，十月对自己的卫生状况越来越不在乎，顽皮一天之后，弄得肮脏不堪，晚上直接钻进它的房间酣睡。爱干净的老婆孩子自然看不下去，不得不再次给它打扫卫生，再次给它洗澡梳理。以前，它每次进入房间时，总会在外面的蹭布上蹭蹭爪子，可现在一次也不蹭了。更搞笑的是它上厕所抄近路，出门就拉。我多次踩一脚，老婆孩子也经常遇到这烦心的情况。以前，老婆孩子把一个垫着炉渣灰的盆放在它门口，教它在里面拉屎，几次之后它就明白了，解手都到盆里，完事之后还挠灰盖上。
　　 老婆孩子恼羞成怒，大呼小叫着责备十月，甚而拿起鞭子做要打状。可是，十月伸个懒腰，扬长而去，似乎那呵斥、那鞭子都与己无关。
　　 不知道是我敏感，还是心理作用，每次踏上平台都会感到脚下有滑腻感，臭气只往上涌，便不由自主地抬起脚，察看一番。
　　 一天早晨，我照例到平台上晾衣服，没听到那令我心烦意乱的喵喵声，也没看到富丽堂皇的猫舍，没闻到猫粮的香和猫屎的臭。我大惊，十月不见了？
　　 我跑回屋，告诉还没起床的老婆：“大事不好，十月不见了！”
　　
　　 三
　　 老婆翻翻身，眼皮都没睁：“哎，被我扔了！”
　　 “扔了？它犯了什么重罪，让你不能再原谅你的宝贝蛋？”
　　 “平台上两个老鼠在打架，我吓得嗷嗷叫，喊十月捉老鼠，可它乜斜我一眼，怯生生地跑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它……”老婆坐起来，愤然然，“它妈的，真不是东西！
　　 噢，原来老婆孩子养猫是对付老鼠的。她娘俩最怕老鼠。
　　 看着老婆伤心的样子，我表面同情，不停地诅咒十月，但内心却欣欣然。
　　 不过，我不能理解一个循环：我不怕老鼠，老鼠不怕猫，猫不怕老婆，老婆不怕我。谁最厉害？
　　 平台上的花又灿烂起来，菜也茁壮起来，晒的衣服也整洁起来，地板也干净起来，腥臭之气荡然无存，邻居的告状也休止了。
　　 我们家又恢复了祥和与宁静，我又归到第三把手的位置——老婆一天到晚老公老公地叫，我心里热乎乎的。
　　
　　 四
　　 日子惬意无比，一日三餐又可以享受到老婆的手艺了。
　　 有天傍晚，刚走近楼道，听到喵喵声，低头，呀，一只灰不溜秋的猫咪正瞪我，眼神无助，凄惨，饥渴。我心里咯噔一下，十月吗？像，可它不是黄色，是脏兮兮的灰色，瘦骨嶙峋，不是那个傲然又浑圆的十月。我没细辨，扭头离开。
　　 老婆怕老鼠，晚上睡觉时把我搂得紧紧的，我心里暖得如盛夏。
　　 又一天晚上，老婆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问她怎么了？她不吭声。我又问她是不是病了？她黯然道：“在楼梯口看见一只灰不溜秋、瘦骨嶙峋的猫，向我喵喵叫，眼神好凄惨，好可怜，好悲伤。你说它是十月吗？”我一面听，一面想，一定是我看见的那只，其实我知道它就是十月，也知道老婆心里一定认定它就是十月，明知故问。于是，我恳切地说：“瞎说啥呢，十月早跑远了，它可不愿在我们家受气。”老婆眨巴眨巴眼，躺下，眼角渗出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