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醒(小说)
收花生的蓝色大车屁股后冒出一股黑烟,突突突奔向前方。站在车后的刘发财因为吸了一股尾气,一个劲地干咳。
买花生的走了?他病恹恹的老婆从里屋探出头来,有气无力地问。
发财哼了一声,脸上没有半分兴奋。亩产六百多斤的产量让他不可置信,可电子秤显示的黄色的数字又让他找不出怀疑的理由。
收花生的是个熟人,自己几年来的劳动果实都交给了他,那信任程度比得上亲兄弟。
把重量换算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共才三千一百五十斤,那可是六亩的花生,籽粒饱满。按照他的估计,亩产少说也得七百斤以上。
收花生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商场滚爬几十年,自然猜透了他的心事。
兄弟,他拍着刘发财的肩膀,又递上一根七匹狼的香烟,这收成并不是我们想要多少就是多少。这秤,是你们庄里的,难道它还向着外人吗?咱们哥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啥时候差过你的斤两?
可不吗?都怪自己想得太多了。奇奇怪怪的思绪一走开,刘发财心情也好了许多。
钱是没问题的,如今都实行微信转账,根本不需要现金支付,也不用辨认真假。
张发财搀着老伴进屋,把她扶到炕头上。想想自己的老爹,为了下一辈时来运转,给自己起了这样的名字。可天生的穷命起再好的名字也无济于事。年轻时和村里人一起组成破烂大军进军城里,那时刚遇到改革开放的大潮流,头脑灵活的人捞了一把。
村东头的二憨,那时一月能挣几千块钱。虽然钱大多数奉献给赌桌,可人家毕竟见过大钱。反观自己不敢与倒卖厂里东西的人接触,只能收点纸箱子和其它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一个月下来,不但挣不了钱,反而将媳妇攒的钱倒赔不少。自己受别人奚落不说,媳妇到邻家串门都抬不起头来。于是,他放弃到大城市淘金的念头,猫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与土坷垃为伴。
看着不争气的儿子,当父母的也没办法。到老了,提到不争气的儿子,他们只能用拐棍敲得地面咚咚响。后来,有人说老两口就是被不争气的儿气死的。
发财不敢再往下想,转身望着面色不大好的老伴说,我到地里看看晚玉黍,你先歇会。都这么多天没下雨,地也太干了。听说二憨他们家这两天又浇地呢。
你去吧。顺便将化肥和种子钱结算一下,人家也不容易。乡里乡亲的,让人家追着屁股要不合适。
一听这话,张发财心咯噔一下,看着手里钱不少,可一算账,就得六七千。再说老婆腰疼得厉害,早该去医院检查了。跑一回医院,少说也得七八千,总不能一直管孩子要吧,他们在城里打拼也不容易。
老伴看出了发财的心事,安慰道,还账要紧,我这病一时半会没事的,先从镇上药房买点药。
张发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上了电动车来到街上,打算到地里先看看。
路过金川家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或是装麦种,或是搬化肥,好不热闹。金川媳妇时而来到化肥垛子旁,时而又来到柜台前,手机、计算器的声响掺杂在一起。她一抬头看到了发财,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发财停下车,应承着,心里却在打鼓,到底先算账还是先给老伴看病。忙活的人也对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晚上,忙碌一天的金川和媳妇刚拿出账本,张发财敲开他家门,说是来还化肥钱的。
金川和媳妇对视一眼,招呼发财坐下,关心地问,嫂子的腰好点了吗?他低下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金川瞄了媳妇一眼,真切地说,发财哥,钱你先拿着,带嫂子到医院检查一下。她的腰疼不是一天两天了,越耽误会越严重的。我们也不急着用钱。金川转向媳妇,生怕嘴里一秃噜,说出别的什么来。
张发财真不知说什么好,眼圈一红,泪就要落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双手攥住金川,哽咽起来。
张发财回来向老伴说了情况,老伴也不住赞叹金川两口子心眼好。随后她吃了药,感觉稍稍好点。
手机铃声响起,是儿子打来电话。她不敢把最近的情形告诉孩子,只说腰疼好了许多。小孙子来到镜头前做着鬼脸,天真可爱的他让老两口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脸。小孙子看着镜头里的爷爷奶奶,伸出小手仿佛要把老两口拉过去似的。
爷爷奶奶,宝宝想你们了。你们啥时候来呀?
他们何尝不想念孙子呀,发财都快要哭了,赶忙背过身子,柔声地说,宝宝,爷爷奶奶也想你。爷爷呀,有空就去看宝宝 宝宝要听爸爸妈妈的话。
和孙子亲热了半个小时,儿子有事把电话挂了,老两口又回到两人世界。发财把手机转到快手,屏幕上五花八门的广告撩人眼球,他努力搜索有关腰疼的医药信息。药膏,药水,精美的包装在美女纤细的手指间熠熠生辉,令人瞠目结舌的药效像表演魔术一般,让他目瞪口呆。
他点着药名,反复看药效,有时甚至把美女煽情的画面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多么希望能有一种神药把老伴的病治好呀!
每每到这个环节,老伴总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举出三五个用过此药的例子。病没治好,钱倒花了不少。可是,发财却有自己的想法,万一碰到个管事的也行,瞎猫碰死耗子,看运气吧。
二
还是到县医院去吧,人家大医院,总不至拿假药糊弄人。发财轻轻按摩着老婆的腰,说着自己的决定。
老婆皱着眉头,心里的顾虑拉长,成了没头没脑的苦瓜藤。她想起了老王婆子,还有东邻的老太太。说是去医院,有点毛病就让做核磁共振。她们的子女向医生提出质疑,就是膝盖疼,有必要吗?
医生的态度和蔼,语气亲切,就是态度坚决:只有这样才能把病情看清楚。核磁共振做了,七百多。结果出来是老毛病,开点药,养着去吧!病根去不了。
至于报销,对不起,一分没有。
这,张发财不是不知道,可不能因为这就不去医院吧!
老伴感觉好点,发财倒了一碗水,端到她跟前说,一个晚上,还没喝水呢。她勉强坐了起来,喝完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大一会就噗嗤笑了起来。一阵干咳,发财赶忙扶住她前后摇摆的身子。
你有啥可笑的,傻婆子!
老伴眯了眼睛,朝向发财,揶揄道:发财,没想到老了老了,你变得像老娘们会疼人了。
看着老伴脸上泛起的红晕,发财也笑了。咱们过了大半辈子,啥疼不疼的。一起走到这个岁数真不容易。
其实,这么多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对发财来说,就是一首用血泪写下的歌。
其实从小到大,发财并没有靠名字碰上好运,眼看到了二十七八,还没有对象。一是家里在震后盖的砖头房狭小简陋,二是他窝窝囊囊的性格谁能看得上。父母为了他的亲事找了十几个媒人,人家嘴上答应着,可谁都清楚这像憨子一样的人谁家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他呀!一晃十来年过去了,父母因为这事在人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就在那年,他时来运转,一个三十几里之外的远房亲戚找上门来,说有个姑娘比发财大三岁,不挑不拣,只要你家乐意就行。
爸妈一听有这好事,心生疑虑,莫不是瘸子,拐子,或聋哑人?看到亲戚拍着胸脯打包票,知道没啥问题。
姑娘名叫秀珠,长得眉清目秀,十里八庄数得上的美女。
结婚后秀珠对老人还算可以,就是对发财像隔了一层薄雾似的,不冷不热,很难亲近,至于男女之间的事,她总找借口拒绝。发财到了外边,看到成双成对的年轻人卿卿我我的热乎劲,心里头就像堵了个大疙瘩。有一次,他到镇上去赶集,正好碰到两个卖菜的,没事闲聊起来,提到媳妇所在的村子,他忍不住听了几句。俩人提起媳妇的小名,说她原来有对象,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
怪不得媳妇对自己不冷不热,原来有这事,发财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又说,小伙子长得好,脑筋活泛,被大队书记的闺女看上了。既然人家攀上了高枝,那山盟海誓的恋人也就不再是手中心疼的玫瑰了。尽管两人曾住在一块,但是民办教师也抵挡不住权利的诱惑,毅然选择离开。女方父母怕庄里人笑话,就把女儿嫁到远处去了。
三
发财回到家里,一股无名之火冲天而起,看见媳妇美滋滋地看电视,立马过去把电视关掉,怒目横眉。
媳妇面对发财突如其来的阵势感到惊愕,转瞬又变得轻蔑,冷若冰霜地看着发财:张发财,你这是耍哪门子风?
发财厉声质问,你,你,你是不是跟人家那个了!被人家甩了以后才,才,才……唉,这怎么说得出口。
秀珠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丝毫慌乱,倒是发财仿佛干了天大的坏事,说话没了底气。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神色有些伤感,如果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会把自己交给你这根木头?她流泪了。
阿丁在关键的时刻背叛了我,可他的风度才华,不是你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人能比的。他可以带我走进张爱玲、萧红的世界,也能在海子、艾青、泰戈尔的浪漫诗歌中流连忘返。如今,我被封禁在婚姻的囚笼里,和你这样的木头过一辈子,我还不甘心呢。你不但不为自己的愚拙自惭形秽,反而对我说三道四,你配吗?
她两眼泪汪汪的,仿佛一个天使被困在人间。刚才还怒火满胸的发财有点不知所措,女人的话让他坠入迷雾中。他本来问她那些传言是不是真的,怎么出现了这么多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张爱玲、萧红、泰戈尔…他们是谁呀?根本没听说过。况且,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刚从地里回来的发财妈听到吵闹,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儿子一顿巴掌伺候。边打边骂,刚刚娶了媳妇就不知道姓啥,媳妇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撒气吵架的。发财懵了,逃出屋子,只顾自己跟自己生气。
转眼春暖花开,结婚半年的媳妇给生了个大胖小子。别看孩子没出生时,发财总觉得不舒服,可孩子从娘胎里一出来,露了面,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孩子慢慢长大,倒是当妈的没有当爸的亲。大概是对孩子亲生父亲的怨恨吧,孩子会走后,有啥不顺心的事秀珠就拿孩子撒气,直到现在孩子见到妈妈也不敢撒娇。
时光荏苒,转眼孩子上学了,聪明伶俐的他总是以骄人的成绩引领全班同学。村里的大人没有不夸孩子聪明,真像他妈。
日子就这样无聊地过,家里,地里,单调清苦的日子老让秀珠觉得命运不公平,为什么长相不比别人差,文化也能说得过去,窝在这里熬成没人瞧得起的黄脸婆了呢。终于机会来了,听说在市里打工的明华玉回来了,她穿戴时髦,脸上涂抹着名牌化妆品,就像电视上的明星。
向往外面世界的秀珠按耐不住,火急火燎找到明玉,说自己要到外面闯一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
家里人当然反对,地里的活多且不说,孩子刚刚上二年级,妈妈不在身边哪行。
被新潮迷了心性的秀珠,为了理想未来,义无反顾踏上了通往远方的旅途。
发财握着老伴的手在颤抖,从往昔回过神来的他,仿佛害怕她再次倔强地走出自己生活似的。老伴迷迷糊糊,好像做起了梦,梦中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海子、舒婷、余光中了。那些飘忽在诗歌文学圣坛的才子们,早已被现实隔得越来越远。秀珠不再追寻他们,而是把发财的手抓紧抓牢,他才是如今的天地,她的宇宙。发财不知老伴在想什么,只看到她眼角渗出的泪滴。
带着理想和憧憬,她和那个成功的女人走进了向往已久的城市。那里的楼宇高入云天,那里的商店多如牛毛,那里的人们端庄大气,脱离了泥土气息的秀珠好像来到了天堂。
明玉带她进入了一个普通小区,上了六层,敲开十一号房门的时候,一个冰冷高傲的女人探出头来:明玉,你怎么才来!快去换衣服,老头子正等着你呢。然后,回过头来,看向秀珠。
刚才还高人一等的明玉马上变了一个人,满脸赔笑。这是我的老乡,让她和我在您这先住两天吧。等她找到住处,马上就搬走。
好吧。女人冰冷的表情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明玉带秀珠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换上平时穿的衣服,小心翼翼打开一扇房门,里面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她轻声地叫了一声大爷,走了进去,为他换衣服,用热毛巾擦脸,拖地……天哪,这还是那个在老家人面前光鲜亮丽,惹人羡慕的都市人吗?
四
低眉顺眼服侍老人的明玉从门缝中看到了秀珠,低声和老人耳语了几句,来到她跟前,有些尴尬地说,秀珠,我现在抽不开身,你先待会,我把老人服侍完后再带你出去一趟。
秀珠看着明玉,明白了她从事的工作就是保姆。那种高贵典雅的贵妇人形象立刻变成了幻觉,那些电影电视剧中的情节不就是眼前的现实吗?
那个带着眼镜的女人几次走出自己的屋子,从旁边观察着明玉。秀珠心里直打颤,那是一双多么奇怪的眼神,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