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恒】杂面挺(随笔)
一天,我到饭店就餐,临散席时,是要上主食的。这是我们山西人去饭店的就餐习惯。于是,食友们便议论起来。这个说,上碗西红柿鸡蛋面吧;那个说,上碗肉炒面吧;又有一个也说,还是上碗清汤面吧。这些主食都是以小麦粉为食材的,是就餐的人普遍要点的主食种类。就在这时,一个食友一反常态,提出要吃红面剔尖。我最反对吃红面了,当即就反驳道,到饭店还吃这烂饭?还是吃白面面条的好!但却遭到了众人的笑话,都指责我已落伍,现在说吃红面已是时尚了。这样,服务员就为每个人上了一碗红面剔尖,也就是我们老家说的“杂面挺”。
记得在五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正在老家的学校里上小学。那个时代的农村,家家户户每天的午饭都是红面剔尖,口感粗糙,难以下咽。但在那个温饱问题未解决的年代,若农田种了小麦,就填不饱肚子,是要挨饿的。于是,在农田里大多种了高粱。这样,红面剔尖就成了老乡们天天要吃的午饭。但红面很难吃,尤其是要天天吃红面度日,我们都很反感,甚至有了度日如年的厌恶感。
课余时间和同学们聊起午饭时。我说,你家今天中午吃啥饭了?同学说,能吃个啥了?还不是杂面挺!语气激越,满脸的嫌弃和无奈。我们晋中这一带,尤其是在农村,都管红面叫杂面,红面剔尖就叫成杂面挺了,也许是方言的缘故,把“杂面条”说成了“杂面挺”,也许是因为红面中加了有黏性的东西,面条似乎都挺了起来,就把“杂面条”说成了“杂面挺”,反正我们都这样叫。在那个经济管理不发达的集体管理时代,粮食够吃就不错了,白面就是个稀罕物,只有在过节或待客时,才能吃到白面。那时的农民们都很自卑,似乎比市民低了一等似的,都自称是“受苦人”,而且对生活、工作上的期待都很低。他们吃红面时,心里不好受,嘴里就像鲁迅小说中的阿Q一样,来了一个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安慰:一个受苦人,还想吃个啥了?这样一反问,似乎就解决了饮食上的不悦。
做又脏又累的活儿时,也是这般去反问一次:一个受苦人,还能干个啥了?就这样干吧!当看到城里人穿戴时髦服装或者购买鸡蛋时,羡慕的不得了,也就照例来一句怨气十足却又满带自我安慰的话:人家是工人!咱怎能和人家比呢!这就算找到只有市民才能过这种好生活的充足理由了,自己也就接受了过低人一等的现实了。那时,村里人养鸡是为贴补家用的,平时根本就舍不得吃鸡蛋,鸡蛋全是卖给城里人的。而且,由于自卑,管城里人都叫工人,那时的工人是一等公民,似乎这样就是最尊贵的称呼了。其实,老乡们这样认可城里人的高级,根源在吃食上,城里人吃供应粮,每个月都能领到一定量的白面吃,白面是细粮,红面是粗粮。多领细粮,生活就算是高级了。事实上,最根本的原因是老乡们都穷,又没有什么致富之路可走。所以,在那个年代,“杂面挺”就成了老乡们的日常午饭,这也是很无奈的事,是他们的贫穷烙印。我是农民的儿子,留下的烙印自然要深得多。
厌恶吃红面只是那个时代的贫穷现象之一,在各种各样的吃食中,我们那里还有一个典型的饭种——菜饭。“菜饭”也是方言的叫法,并不是指菜做的饭,而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和子饭”。那时,农村是要交公粮的,交公粮的实质是农业税的征收方式。由于各级干部在工作上较劲,粮食产量造假就很严重。他们在向上级汇报产量时,都很张狂,一直报到公粮上交量的最大极限。那时,各级干部在粮食亩产量上都大做文章,在那时的政治口号中,就有“过黄河、跨长江”之说。但我记不清了,好像粮食亩产达四百斤就达了“纲要”,也就是相当于工作合格了;粮食亩产量若达到五六百斤,就算是“过黄河”了;若超过六七百斤,就算是“跨长江”了。在那种激情的工作环境之下,产量肯定会上报得老高老高的,这样一来,就要多交公粮,公粮一多,粮食就所剩无几了。
在这种形势下,老乡们都掰着指头过生活,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乡们把早饭和晚饭都喝成了稀饭,汤水多了,灌饱肚子所需粮食就少了。不仅如此,老乡们还在减少吃饭顿数上算计,一到冬天,就由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两餐。这样,早饭和晚饭就指定是喝稀饭了。因此,早晚的稀饭与中午的干饭就都有了较为固定的饭种,菜饭就成了当时最普遍的稀饭种类。菜饭里没有几粒粮食,而且可稠可稀,最适合老乡们按所存的粮食量进行调剂了。但吃了这能节约粮食的稀饭,就不耐饿了,人们整天都是饥肠辘辘的,实在也是无奈啊!于是,在我们那里,就有了“菜饭,吃到肚里快转”的说法(“快转”为方言,是“易消化”的意思)。由于菜饭是最普通的早饭,在语言交流时,人们就说得顺口了,甚至成了相互问候的口头禅,一问早饭吃什么了,就会有句“菜饭”脱口而出。一次,几个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当问及春节这天早上,家吃了什么饭时,一句极快的“菜饭”便脱口而出,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都戏谑地反问那个年轻人:你家过年还吃菜饭?那个年轻人被问得张口结舌,满脸的尴尬,恨不得立马钻到地下。
在那个年代,老家除了有这些贫穷的吃食表现,还有偷自行车铃铛、抢军帽、到已收获的农田里搜寻漏收的果实等趣事、糗事。一次,我与一个曾经偷过自行车铃铛的人聊天,当谈及偷自行车铃铛一事时,我问当时为啥要偷铃铛,他说自行车上有铃铛就显得高级,尤其是那种双盖旋转的铃铛,感到太高级了!我又问他偷了多少铃铛,他说记不清了,现在家里还放着半箩筐呢!我说你要那么多的铃铛有啥用?他说当时是偷习惯了,我们几个年轻人还比赛谁拿的多呢!抢军帽也是这样,抢帽者也是觉得军帽的样式新、档次高。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中专时,还常遇到这种事发生。至于到已收获的农田里去搜寻漏掉的果实,更是普遍,我就翻过花生,摘过拉了苗的小西瓜吃。在这里,这类尴尬之事,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那都是贫困留下的硬伤。
食友点了红面剔尖,服务员马上就端了上来,我端起一碗红面剔尖,细细品味起来,感觉香喷喷的,确实很好吃。在口感上比五十年前的“杂面挺”好吃多了。听食友介绍说,这种红面剔尖并不是过去那种红面加榆皮(为团住散的红面,把榆树皮磨成粉,加入红面中,可增加红面的黏性),而是在主料食材的细粮、小杂粮中,加了少量的红面,此红面已不同于彼红面了。
我想,这面食里终归是放了红面的,红面是地地道道的粗粮,怎么加了粗粮,反而比纯细粮的白面好吃了呢?看来,时代在变,人们的兴趣也在变,只有识变、促变、应变才是正确的人生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