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高气温四十度。好几年的夏天没有这么热了。我只穿了个裤头，空调开着，喝茶，看书。这样的天气，不想外出，也不想有人来访。十一点多钟，水果的电话打了进来，告诉我说，郭元顺自杀了，幸亏被妻子发现，打了120，被拉到医院抢救，他想去医院看看郭元顺，问我去不去。
　　 我跟郭元顺和水果都是朋友。我认识郭元顺在前，水果是因为我的引荐才认识的郭元顺。即便是天再热，我再不想出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能不出门了，我问了水果，郭元顺在哪家医院，水果说是市第二医院。我说，那我们半小时后在市第二医院门口见。
　　 关空调，关烧水壶，穿好衣服，下楼，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到市二院门口，水果已经等在那里，帮我把电动车推到路牙子上，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水果，我们一同进了住院部。水果说，郭元顺的妻子给他打电话，他知道郭元顺住哪个房间。
　　 住院部A区三层12室24床。我从房间窗户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郭元顺和坐在床边椅子上的郭妻。水果推开门，我们走了进去。郭妻站起来，跟我打招呼：“胡大哥你怎么来了？”水果替我回答：“是我给胡大哥打的电话。”
　　 郭元顺在输液，输的解毒的药。往住院部走的时候，我问过水果，郭元顺是怎么自杀的。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郭元顺少年时就自杀过一次。方法是用手去触摸墙上的插座。父母和姐姐发现了他的自杀倾向，把墙上的插座用水泥堵死了，拿走了他身边的剪刀等可能对身体造成伤害的物体。家人每时每刻都陪伴他。这一次，郭元顺又是怎么自杀的呢？他自己出不了门，绝对不会是到河边溺水，同样的道理，他站不起来，不能把绳子拴在什么地方上吊。自杀，对郭元顺来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他却真真切切自杀了。郭元顺说他也不知道郭元顺是怎么自杀的，郭妻在电话中没跟他说。
　　 后来，我知道了郭元顺是如何想了结自己的。却原来，郭元顺睡眠不好，当大夫的姐姐给他开安眠药，他却不吃，偷偷把安眠药积攒起来。那天，郭元顺的母亲生病住院，妻子去医院照料婆婆，晚上，回到家，郭元顺昏迷着，身旁有一个塑料瓶，里面有两颗安眠药片，或许是郭元顺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剩下了两颗。
　　 郭妻把椅子让给了我，我坐在床边，拉着郭元顺的手，心里头想说什么却无法说出来。
　　
　　 二
　　 认识郭元顺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我在省残联群工部工作，中国残联评选全国自强模范和扶残助残先进个人，名额有限，候选人的事迹材料层层上报，我负责材料的审核。滹沱市上报了两份材料，一份是推荐郭元顺为全国自强模范的事迹材料，一份是推荐张彩霞为扶残助残先进个人的事迹材料。
　　 郭元顺十岁那年的暑假，母亲带他到部队去看望他的父亲，父亲的勤务员擦枪走火，子弹从郭元顺的腰椎穿过，原本活蹦乱跳的郭元顺成了截瘫人，腰部以下没了知觉。父亲不得不转业，到了一所高校担任副书记。瘫痪了的郭元顺不想活了，要触电而死，父母和姐姐轮流守在他身边，堵死了他自杀的路。父亲给他讲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讲中国的保尔张海迪的故事，让他意识到，虽然自己下身废了，但他还有聪明的头脑，健全的胳膊和手，还能做很多事情。郭元顺不想死了，要好好地活下去。郭元顺躺在床上自学，自学了初中课程、高中课程。给自己选定的人生方向是当一名翻译家。利用父母在高校工作的便利条件，自学了英语、德语、日语、法语四门外语，把外国的小说翻译成中文，投到杂志发表，有了点名气，有科技公司把外文资料送来，让郭元顺翻译成中文。一个高位截瘫者，能成为翻译家，郭元顺被好几所高校、中学请去做报告，讲他是怎么从绝望中走出来，怎么自学，怎么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的人生经历和感悟，感动了不少人……
　　 我觉得，郭元顺够得上自强。
　　 张彩霞是四川人，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滹沱一所大学的食堂打工。某天，校学生会请来了一个叫郭元顺的高位截瘫的人来给学生作报告，她去听了，很感动。那高位截瘫患者的姐姐是校卫生所的大夫，张彩霞因为感冒发烧去卫生所看病认识了郭大夫，也知道了郭大夫跟郭元顺的关系。跟姐姐说能不能带她到家里看看，郭大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也好搭把手。姐姐就真的带着张彩霞去了郭元顺的住处。
　　 一栋20世纪80年代的老房子。郭元顺住二楼的中门。厅很小，两间卧室，郭元顺住一间，单人床旁是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几十本外文书，枕边是一台袖珍收音机。另一间卧室住的是郭元顺的姐姐。姐姐告诉张彩霞，本来，她医科大学毕业分到了省医院，但考虑到弟弟需要照顾，自己申请到校卫生所上班。父母年岁大了，照顾弟弟的责任落在了她的肩上。她跟弟弟一起住，就是为了夜间照顾弟弟方便。张彩霞就想到了，郭元顺的姐姐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都是为了弟弟。想到这里，张彩霞跟郭元顺的姐姐说，从今以后，她来照顾元顺。
　　 张彩霞说到做到。在食堂打工，早餐后到中餐，中餐后到晚餐，都有一段空闲时间，张彩霞会在那个档口到郭元顺的住处。先把轮椅从二楼搬下来，放在楼门口，再上楼，背着郭元顺下楼，让郭元顺坐在轮椅上，她推着郭元顺在小院里绕一圈，回到住的地方，先把郭元顺背上楼，然后，下楼，把轮椅搬到二楼……再回食堂。
　　 我也觉得，张彩霞够得上扶残助残先进个人。
　　
　　 三
　　 再看材料中标注的被推荐人家庭住址，郭元顺和张彩霞竟然都是某大学家属院，同一栋楼，同一个单元，同一个楼层，同一个房间号。要求推荐材料中注明这些，是为了核实材料内容是否属实。我看了郭元顺和张彩霞的推荐材料，产生了一个疑问：张彩霞怎么会与郭元顺住在一起？他们是什么关系？带着这个疑问，我联系了区残联的办公室主任小靳，小靳带着我去郭元顺的住处。路上，我把这疑问提了出来，小靳告诉我，一直以来，都是郭元顺的姐姐照顾他，有人给姐姐介绍对象，姐姐对男方的唯一要求就是带着弟弟嫁人，以致耽误到三十还是单身。张彩霞成了照顾郭元顺的志愿者，劝姐姐别再跟介绍人提带弟弟嫁人的事情，姐姐终于跟一个离婚的男人成了家。姐姐本来是想等结婚后再提让弟弟跟他们一起住的事情，可真的把这想法提出来，丈夫很不满，说家里就这条件，有前妻留下的孩子，还有老人需要照顾，再让高位截瘫的弟弟过来，矛盾肯定少不了。日子还怎么过？姐姐把心中的烦恼跟张彩霞说了，张彩霞跟郭元顺的姐姐说，如果姐姐和元顺不反对，她就住进郭家，代替姐姐照顾元顺。姐姐把张彩霞的这想法跟父母和弟弟说了，父母和弟弟都不反对，自当是雇了个住家保姆，由父母出钱。就这样，张彩霞辞去了学校食堂的临时工作，住进了郭家。
　　 如此看来，郭元顺和张彩霞是雇主和保姆的关系。两个人推荐材料中写同一个联系地址，也不难理解。
　　 可当我走进郭元顺的家，了解了郭元顺和张彩霞的真实想法之后，却又被另一个问题困惑了。
　　 郭元顺表示，他不想当什么自强模范，张彩霞说，她也不想当什么扶残助残先进个人，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区残联已经把他们推荐上去。我问张彩霞，为什么不愿意被推荐？她做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啊。不说别的，从地面到他们所居住的二楼，有二十三级台阶。每天，她都要把他背下楼，推着他在校园里遛弯，晒太阳，就算他的亲姐姐也不会每天都这么做呀。张彩霞说我不是他的保姆吗？这是应该的。我说，可我听说，在你是他的保姆之前已经这样做了。张彩霞说可我现在已经是他的保姆了，把保姆推着雇主晒太阳、遛弯说成是扶残助残，还不让人笑话？我一想，张彩霞说得有道理，毕竟当保姆是拿工资的。
　　 不推荐张彩霞为扶残助残候选人，推荐郭元顺为自强模范候选人，应该是顺理成章吧？哪知道，郭元顺也不要那荣誉，说了一番道理，让我哑口无言：啥自强？都是让命运逼的，要想活着，你就得找活下去的路子。中国人好以成败论英雄，你成功了，你就是自强者，你失败了，不管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也不管你是放弃了还是在坚持，都不会有人认为你是强者。推荐他为自强模范，连他自己都觉得不硬气。
　　 告别郭元顺和张彩霞，回单位的路上，我跟区残联的小靳说，要不要推荐郭元顺和张彩霞，还是要尊重当事人个人的意见。小靳跟我说，胡主任，你知道张彩霞和郭元顺不愿意当先进的真实原因吗？我说，难道他们说的不是真心话？小靳告诉我，其实，郭元顺在跟张彩霞谈对象，遭到了郭元顺父母的阻碍，他们是怕被推荐成模范或者先进，他们的事让更多人知道，郭元顺的父母更觉得张彩霞对郭元顺好是有所贪图，影响他们走到一起。
　　
　　 四
　　 小靳说的事情让我有点惊讶。虽然，作为残疾人工作者，相对了解残疾人的情感世界，但像郭元顺这样，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没有正式工作的人，会有人跟他搞对象，还是第一次听说。根据我对残疾人婚姻的了解，残疾人在婚恋方面多少有点自卑，不会主动追求哪怕是自己从心里喜欢的女孩子。既然他和张彩霞在“谈”，十有八九，是张彩霞主动的。张彩霞为什么要跟一个高位截瘫的人谈恋爱？真的要嫁给郭元顺吗？虽说我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纯粹以精神为基础的爱情，但婚姻不一样啊。结婚后，总得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吧？更何况郭元顺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张彩霞图什么呢？她有爱心？她要让郭元顺体验正常人的爱情？那可能吗？我很是龌龊地想，郭元顺那样的身体，还有过夫妻生活的能力吗？张彩霞要是嫁给郭元顺，会不会一辈子守活寡呀？
　　 因为要说服郭元顺同意上报推荐他为自强模范，说服张彩霞同意上报推荐她为扶残助残先进个人，我又去了郭元顺家几回。到了还是没有说服他们，只得跟区残联商量另报他人。虽然没有把郭元顺和张彩霞推荐上去，但我基本了解了郭元顺和张彩霞不想当先进的原因。其中的主要因素正如区残联的小靳所说，郭元顺和张彩霞在谈恋爱，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却遭到了郭元顺父母的强烈反对。人怕出名猪怕壮，郭元顺和张彩霞担心，张彩霞是因为照顾郭元顺而被推荐为扶残助残先进个人的，那就让郭元顺的父母和亲朋更加相信，张彩霞是图点啥才走近郭元顺的。
　　 虽说郭元顺的父母都在高校工作，挺能做学生的思想工作，但却对张彩霞要跟郭元顺结婚这件事情想得不那么明白。在郭元顺的父母看来，张彩霞主动照顾郭元顺，还想跟郭元顺结婚，目的就是想成为市民，得到郭元顺住的那套房子。一个四川山沟的女孩子，要想成为省会城市有户口有房子的市民，还有什么比嫁给一个需要照顾的男人的理由更直接？郭元顺的父母把这番道理讲给儿子听，要儿子千万不要上当。可郭元顺却坚持要跟张彩霞结婚。父母做了让步，提出条件，要张彩霞写一份保证书，结婚后如果离婚，不能对房子提出要求。郭元顺认为父母这要求有点过分，是对他和张彩霞感情的亵渎。拒绝让张彩霞写那样的保证书，两人的婚事便拖了下来。
　　 两个月后，我接到郭元顺的电话，告诉我他和张彩霞在某月某日某宾馆举办婚礼，邀我参加。我说，到时候我一定去。郭元顺要我当他们的证婚人。
　　 婚礼那天，郭元顺穿了一套西服，打着领带，张彩霞没穿婚纱，衣服是新的。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郭元顺上了主席台。来宾中没见到张彩霞的家人。郭元顺的父亲上台讲了几句。我跟区残联的小靳同桌用餐，我问了小靳，张彩霞是不是写了离婚不要房子的保证书，小靳说他也说不清楚，只听说张彩霞回了一趟四川，从村子里开来了未婚证明，前天去的民政局领的结婚证。
　　 我上台讲了几句，祝福新人白头偕老。还引用了忘记了从哪本书上看到了一句话：倾斜的未必不稳，有比萨斜塔为证。
　　 那之后，好多年没跟郭元顺联系，偶尔会从区残联小靳那里打听到郭元顺和张彩霞的消息：郭元顺的父母退休了，张彩霞和郭元顺没有孩子，他们搬了家，住进了有电梯的房子……
　　 从小靳那里听到的有关张彩霞和郭元顺的消息常常让我浮想联翩：他们结婚有些年了，怎么还没有孩子？难道郭元顺在那方面真的不行？张彩霞怎么能忍受无性婚姻？张彩霞没有提出离婚，是因为当初真的写了保证书，怕离婚后自己没房子住？他们搬进了有电梯的房子，张彩霞带着郭元顺遛弯、晒太阳就省劲多了，不用先把轮椅搬下楼，再把郭元顺背下楼，可以在室内把郭元顺抱到轮椅上，直接推着轮椅出屋子，进电梯……生活条件应该是比结婚那时候强多了吧？
　　 日子过好了，郭元顺怎么会自杀呢？
　　
　　 五
　　 张彩霞说胡大哥你陪着元顺聊会，我去食堂买饭。水果也跟着张彩霞离开了。
　　 病房里只有我和郭元顺的时候，我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怎么回事，有啥过不去的坎？”
　　 郭元顺给我出了一道题：“胡大哥，你说，一个人，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给自己的妻子幸福，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似乎听明白了，郭元顺自杀，跟张彩霞有关。难道是他不想拖累妻子了？我说，难道你死了，张彩霞就能幸福吗？也许，你认为你拖累了彩霞，只有死才能让她解脱，可是，彩霞从来没有想到跟你在一起会被拖累吧？否则，她也不会跟你结婚，一起跟你过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