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沿河号子响山谷(散文)
一
我这里说的沿河号子是指流传在澧水一带古老的船工号子。现在还有不少老年人能够即兴来上几句。就像我父亲和我的几位叔叔伯伯等家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常吆喝,吼上几声,然后又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相互指正,像一群老顽童,将我们旁边的人都带动起来。一些娃娃看着稀奇,也用脚使劲蹬着地,做着匍匐状,踩着节点,拍着小手,东划拉西划拉,兴奋不已。房间里的吼闹声,像正在举行音乐盛典。那天,几个年轻人还兴奋调侃:你们可以直通春晚。
我叔说:“要不咱们今年举行一次家庭形式的春晚,节目就以船工号子为主。”
“好,好!”大家鼓掌同意,又开始吆喝起船工号子,家里吼翻了天。
是的,就是吆喝,或者干脆叫吼,如果船工号子用悠悠雅雅的腔调哼哼唧唧,差了那浑厚大气的气势,不精彩,弱了雄壮,少了豪迈,与原有的味道大相径庭。如此肯定是听者不爱,看者无趣。当然,现在在荧屏上常看到带了艺术性质的纤夫纤绳,还有叫喊的号子,里面含有太多的艺术成分,魅力也不弱,也有一定程度的代入感。但与在沿河亲眼目睹的场景是没法比拟的,那种原汁原味是最直接的表达,更直抵心扉,触及心灵深处。
只是这种亲临现场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社会发展太快了!
二
船工号子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从小生活在河边,河水伴我长大。门前的渫水河,我们叫它大河,大与不大,只是针对没见过世面的乡里人而言的。后来见到了澧水,见到了沅江,看到了长江大海,我们门前的河就是小不点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门前的河虽然不是很大,但大河里有的我们基本都有。比如载人过河的渡船,载车过河的轮渡,上下穿梭的竹排。还有,河里常见帆船上下。那个时候的帆船动力很小,跑上水差了马力,必须用人拉。我常见全身黝黑的壮年人,脚穿草鞋、上身赤膊、下身裤衩、肩背粗绳,他们弓着背、喊着号子,手脚并用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他们一边用力拉纤绳一边大声喊着号子,雄壮有力的声音经常在山谷回荡,半夜惊跑寻食的野兽昆虫,凌晨闹醒酣睡的鸟雀,白天给干活的人鼓劲,夜晚给两边的大山壮胆。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只要哭闹不停,妈妈会用“别哭,你听,拉船的号子声响了”的话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方法真灵,我会马上止住哭声,要求到河边去看去听。如此,我第一时间接触了这种劳动人民自己创建的原始粗犷音乐,领略了劳动人民最初的随口而出的即兴智慧。
我喜欢和小伙伴们到河边玩耍,喜欢将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拿到河里去洗,也喜欢专门到河边去扯猪草,更喜欢到河洲的草地里放牛放羊。这些喜欢,不外乎就是为了亲眼目睹拉船的人,可以近距离地听他们的号子声。当他们“嘿嗬、嘿嗬……”我也会大声跟着“嘿嗬、嘿嗬……”给他们鼓劲加油。他们中间也有人一边擦汗,一边故意与我们逗乐,还说我们的“嘿嗬……”声没他们的大,没他们的洪亮。如此,我们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嘿嗬、嘿嗬”,要与船工们比音量的高低。他们说,有我们在河边上帮忙喊,他们轻松很多,船也跑得快了。我偏着脑袋思考:我们又没帮着拉,又没用力,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可能?这不是天方夜谭吗!他们中有人说,这是真的,你们以后会懂的。我将信将疑。
后来渐渐知道,这是精神力量,是艺术给予的精神力量。原来,艺术源于生活,生活中处处有艺术。精神力量在现实生活中不可缺少。
三
据《澧州志》记载,澧水船工号子起源于明代,距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这都是船工们在逆水行船的艰辛过程中产生的。我父亲说,我爷爷,太爷爷,爷爷的爷爷为了生计,在我们就近的渫水河拉过纤,一天来回走几十上百里路,也能挣点生活费什么的。他们都会唱船工号子。他们的号子没有固定的格式,没有固定的唱本和歌词,甚至腔调也是随心而为,他们是见景生词,张口就来,不用专门拜师学艺,歌词是口口相传,船工号子的词语根据当下的场面随口喊,一人起头,其他人合,随步踏拍,他们的契合度也不用专门排练,在平常的劳动中早已形成。父亲还说,这种船工号子在澧水一带是大众化的,只要不是哑巴,谁都会来上几句,只是他们都带有他们独自的风格。
我曾问爷爷,一边用力拉逆水船,嘴里一边还大声喊,有力气吗?爷爷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要喊才有力气,如果都埋头拉纤,各擦各的汗,越拉会越没劲。”那时候我还真不太懂,这是用精神激发人体的各种潜能。许多时候,人的精神力量比物质力量往往更重要。如,人常说的女子本柔弱,为母则刚。又比如,某人查出来得了癌症,医生断言活不过三个月,他偏不信,随后到处旅游,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一年后复查,癌细胞居然没了。还比如,中国爱国精神的代表人物岳飞,他毫不动摇地坚守自己的信仰和立场,奋斗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比如,解放战争时期,不少革命者就是坚信中国革命必定胜利的那份精神,一直战斗到最后。
有时候我缠着爷爷唱船工号子给我听,爷爷疼爱我,从来不会拒绝。因此我现在还常能记起一些。爷爷说他们是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路过渫水河十里长滩时,那是必唱的。“嘿嗬嗬……十里长滩长,无风嗨——也有浪,嘿嗬嗬……浪涛再高,嘿哟嘿,也没脚扳高,嘿嗬嗬……十里长滩恶,脚踩嗨——岩土和蚌壳,嘿嗬嗬,一路嘛——大声唱歌,嘿嗬嗬……”多么生动,生动是我们从未听到的,真是天籁之音。到樟树角的水流湍急处也是必须大喊,否则拉不过似猛兽的水流。“嘿……嗬……嗬……樟树角(土话‘郭’音),不怕你恶,嘿……嗬……嗬……就是有狼,有虎豹,嘿……嗬……嗬……今天也要过……加——油——嘿嗬嗬……”嘿嗬的发声,贯穿始终,很有威势。
爷爷平时说话有些结巴,有时候交待我做什么事,我站在旁边要等好一会才弄明白到底说的是啥。但只要唱起船工号子,舌头也不打卷了,吐词也清楚了,没有半点结巴。我奶奶常开玩笑说,与人说话,要爷爷全部改为唱,免得他人着急。爷爷唱的船工号子的腔调都很直板,没有花里胡哨,颠来倒去的就那几个调。可我很喜欢听,后来我也知道了,澧水船工号子,是湖南省澧水一带的传统音乐,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看来我的祖辈为这传统音乐做过一些贡献,真了不起。
据查阅,2006年5月20日,澧水船工号子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也有点骄傲咯。
四
很遗憾的是,我爷爷去世三十年了,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唱的船工号子作为文化遗产被保护了下来。如果还健在的话,估计要和全家人一起,天天都要来上几句,把那原始的味道尽情发挥。现在,拉过纤的老人大部分已经不在,但他们走过的足迹一直还在,留下的气息尚存,纤绳已进入博物馆,船工号子已搬上荧屏,且通过艺术加工,让人可以重温曾经的岁月
我的父辈们,我们这一代,我们的下下代,会将船工号子继续唱下去,不仅只在澧水一带,还将在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传唱。让地球人都知道有船工号子的存在。
不说了,我也得为今年家族的春晚做准备,准备一段船工号子。老辈人不彩排,我得彩排,好好琢磨,不能输了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