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台州府城墙觅痕(散文)
一
大年初七,年味还在城市的上空飘着。我和朋友早晨八点钟就来到台州府城墙揽胜门游客中心,不可谓不早。登城揽胜,怀古追往。
昨天上了网,粗略预习了下,但景区推荐的四条线路都是从一个叫兴善门的地方出发,我婉拒了。没采用官方的说法,我好像是从城墙的尾端开始向着始端溯游。不是我喜欢不走寻常路,也不是这些年我一次次逆袭成功使然,我只是看了导览图上城墙的走势,我的方案是先难后易,先爬坡,再走坦途。我也喜欢这样的人生,半辈子过去,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先苦后甜。
天空很应景,铺展着一层铅灰色的云,似乎为城墙这本历史大书装订了封面。风在四处撕扯,好像要从天空的乌云上揪几朵雪花下来,才会停息。热了几天了,这天突然降温,昨夜一场冷雨,为本书再次做了润色。
先进入我视野的是门牌楼,牌楼上“雄镇东南”四个大字,威风凛凛。春节期间,牌楼被裱糊上了中国红,门楣下方矗立这一个大大的“福”字,这是中国人喜庆的年标,吸引众多游客在前面留影。
有点瑟瑟的冷,我裹紧冲锋衣,向上冲去。春寒料峭,比春寒更料峭的,是198级台阶的“好汉坡”。我走走停停,大口地喘气,总算登上了楼台。看着城墙变迁的介绍,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波澜起伏。我读得比较细致,我知道,这些介绍就是我们今天的导游。真爽,我先打开了胸中的第一个疑问——为什么堂堂台州府要设在临海,为何江南八达岭也要设在这个小城?明朝临海人、中国人文地理学鼻祖王士性曾说:“浙江十一郡城池,唯吾台最据险。”这个“台(读tāi,即临海,可理解为老台州)一语破的。历史上台州府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都在临海,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台州撤地设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始迁移至台州(新台州)。而临海则变成台州城市副中心。临海有幸,这道城墙留下了。我对“临海”这个名字不违和,很有好感,和“上海”只差一个字,字面上都有靠海近海的意思,都濒临浩瀚的东海,云很糯,风很鲜。
正要走进揽胜门,电话响了,是大学同学陈,听着电话里面有点吵,我问他在哪儿。“北京,长城,八达岭。”这话重点突出,表达清晰。和我一样,陈过完初一就出来转了。“你呢?”他马上问我。“我也在长城,八达岭。”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他觉得我在开玩笑,就接着问我的行程,说三月初要来上海,问我在否。我答复了他,期待和他见面,从上次毕业三十周年聚会到现在,已经六年过去了。其实,我并没开玩笑,台州府城墙,又称江南长城、江南八达岭。我有意藏起了地点,看他能否察觉。这是我心中的第二个疑问,何以也这样称谓?有待了解。
南北,我们都在城墙上,似乎有了伴游的惬意感。
揽胜门呈拱形,宛若半个太阳投下一束光芒,让我眼前一亮。仰头看着,走近方形庭院。急了一些,差点和戚继光铜像撞个满怀。英雄啊,从小就闻你的英名,今日才得相见,你冷吗?让我张开双臂,拥抱你吧。你沉默了四百多年,我多想用我的体温,复活你的心跳,听你开口说一句“兄弟,我在这里!”
我理解很多人喜欢和英雄合影,渴望英雄,是人的天性。但我和英雄对望一会儿,就悄悄走开了。我怕自己身上的俗,污浊了他的一身豪气。
接着,我爬过城墙最陡峭的地段“百步峻”,爬过当年梅花鹿爬过的山脊,想象着引领唐代大将尉迟恭等将士,沿此路径修筑城墙,留下蹄印的梅花鹿是几只,如今,它们去了哪里,是消失在前面的梅园里了吗?梅花年年为谁开?在最高处的白云楼,我登上楼顶,四周岚烟袅袅,山色清冽。回望临海新城,生机勃勃。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可否就是临海人向更高处修建的万里长城?
开始下坡,忽然感觉轻松,见到戚公祠,我便一头扎了进去,我知道,自己和抗倭名将的心灵对话还没有结束。戚继光在临海任职八年,曾改造临海古城墙的结构,将其增高加厚,并开创性地修筑了十三座两层空心敌台,上层用于瞭望和战事,下层用于士兵休息和储备军需,因此,军队的防务能力大大提高。依靠这台州府城墙,戚继光组成了数千勇敢无畏、所向披靡的“戚家军”。同时,他创立了著名的攻防兼备的“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组,分执盾牌、标枪、腰刀协同作战,屡战屡胜。我看见,冷兵器博物馆里,这些冷兵器,闪着寒光,那是它们无言的呐喊。凭着这些,戚家军威震四方,令倭寇闻风丧胆。
走到这里,才走了近千米,面对现存长度近5000米的城墙,还有很多的路要走。所幸的是,和好朋友一起走,不觉累。
二
晚饭后,我习惯翻看当天拍下的照片,再回味,才有味。
我拍了很多蜿蜒的城墙。内侧城墙,矮小单薄,像弱女子,故称女墙,其中既有爱怜之意也有睥睨之嫌。女墙平滑,无垛口,以防士兵行走往来时不慎跌下。外侧有垛口的城墙不叫男墙,而叫垛墙或雉堞,垛口可以瞭望和射箭。看一段城墙,像一口牙齿,虽曾在台州降宋时拔掉,以示诚意,后被修复,仍是满嘴好牙,嚼得烂岁月的雨雪风霜。看整个城墙,更像是打开的一卷老电影胶片,日月为轮,循环放映,后人为观众,散了一场,又来一场,我在天幕上看到了先民的身影。
如今,这和平的年代,我一次次在垛口举起手机,拍下远处的风景,拍下一片亘古的宁静。正好,利用垛口,给这些照片,镶嵌一个无价的相框。有几张照片,都有和城墙相伴流淌的灵江,灵江,是台州市第一大水系,是台州人民的母亲河,也是临海古城一道天然的护城河。这解除了我心中的第三个疑问。本来我还想不通,在导览图上发疯似寻找护城河。原来,古人的智慧就在这里,东北到西北,有大固山坚如磐石,和南侧的巾山遥遥相望相守,东部有人工湖东湖阻隔,只有西南一段城墙面对灵江,灵江做天然的护城河最称职。但偏偏灵江与城墙上演了一出相爱相杀的悲喜剧,灵江执着地护卫着一座城,但城墙却时刻提放着灵江泛滥。
翻到我拍的几张马面和瓮城,这是我心中第四个疑问,这些建筑有什么特别功用?赶紧看介绍。方知,元代统治者曾下令拆毁各地城墙,台州府城墙以其防御水患的重要功能得以幸免。四座城门外建有四个两道门,即瓮城,尚存六个“马面”,每隔一定距离就凸出一个墩台,形如马脸。这样的建造方法,据说叫“露龈术”,好形象,人露出了牙花子(牙根肉)。如不看仔细,瓮城和马面都呈近似的斜面或弧面,均有军事防御和防洪的双重功能。强敌来了,马啸烈烈,瓮中捉鳖,如若洪水来了,这些“半圆”,极尽“圆滑”之能事,玩得洪水打着漩涡,团团乱转,只好讪讪离去。资料记载:2019年8月台风“利奇马”,以为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指挥江水的千军万马,想和马面一个个单挑,结果,所谓强大的水军丢盔卸甲,台风狼狈逃窜。临海古城,安然无恙。
在超然楼下的兴善门,也就是四大主城门之一,我拾级而下。下来后,我深情地抚摸了墙壁,将耳朵贴在青砖上,仿佛能听见墙缝里传出的阵阵耳语。我拍了一张墙壁的照片,虽然单调,我却格外珍惜。再看这张照片,我百感交集。一块墙壁乃至一块城砖,都是铮铮铁骨啊,那是多少人的付出和牺牲才能垒起这座不朽的丰碑?这砖石包砌技术,集中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加之血和泪的灌注,必然坚不可摧。墙缝里长出的植物是古人伸出的手臂吗?春来了,泛绿了,它在向我招手吗?
史载,目前城墙中,有铭文砖179种,上面刻有生产日期、产地、厂家和负责人,古人已经建立追根溯源制度,以保证城墙质量。想想我们今天屡次出现的豆腐渣工程,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常常因为责任人找不到,而扯皮数年,令受害者蒙冤。我们难道不感到羞愧吗?从古人身上,我们是不是该学习些什么?今人不替古人忧,古人却为今人愁。更有意思的,我万万没想到,这城墙还组建了维修队——壮城兵。多浪漫的名字啊,唐宋元明清,难怪出了那么多诗人,修墙的都会吟诗作赋。他们是一群使城墙变得茁壮的人,他们是一群使城墙变得雄壮的人。台州府城墙,就是一行集体创作的大气磅礴的“绝”句。
紫阳街,是千年古城的缩影,青石铺路,古色古香。仿佛就是这座城墙的延申,它更柔韧,像一条脐带,连接着古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这条街上,我意外拍到一张朱自清纪念馆照片。恕自己孤陋寡闻,事前,我并不知道。门左侧,挂着一幅先生童年的照片,满脸稚气未脱。朱自清在1922年两次只身来到临海,任教于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学校。任教期间,还写下来散文《匆匆》,文章短小精悍,行文匆匆。“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开篇的两句话,诗意浓浓。老实说,我读过先生的文章不多,《背影》却刻在脑海里。他记着父亲“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我眼前却浮现出他清瘦的背影,身患重病,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粮。感佩先生的民族气节,为表达敬意,我轻轻读一句他的《春》,也是开篇第一句,浓浓的诗情,献给他:“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在二楼的教室里,我静坐了一会儿,大音希声,先生讲得很投入。快中午了,我饥肠辘辘,但还是没听到先生说“下课”。
三
同学陈三月上旬如约而至,由于住地问题,请吃“老八样”未果,他说:“下一次。”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关东小磨”,吃了他们自己加工的豆腐,边小酌边大聊。毕竟不年轻了,酒过一巡就已微醺,从毕业到现在,从天南到地北,扫射似的横扫一遍,班级二十五个同学一个不落。时光无情,让我们更加有情,期待着毕业四十周年聚会,第一次全部以老人的身份举行的聚会。
提起上次通电话的事情,他问我说到的八达岭是怎么回事?哦,差点忘了,这是我积压在胸中的第二个疑问,可以说,是最大的疑问。“不会和我同在居庸关,身边有人,所以和我躲猫猫吧。”同学见我犹豫,接着说道,说到这个“人”字时他坏笑地停顿了下。显然,非也,我如实招了。说完,我还找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是揽胜们游客中心的入口处左侧,立着一块巨石,上面篆刻着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程思远的题字——“江南长城”。接着,又翻到一张入口处一块石碑的照片,上书“台州府城墙跨山临江清雄壮险是明长城的师范和蓝本”,是中国古建筑学界泰斗罗哲文先生的手记。可能是版面有限的缘故,很多石刻都没有标点符号,需要读者自己填加,不难。同学哈哈大笑:“哦,都是长城……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到这里,我必须将在戚公祠里看到的故事遴选一段,算是给罗先生的题词续貂。戚继光在临海期间,抗击倭寇九战九捷。随后奉调蓟州,修建北京附近的明长城。后来经谭纶推荐,戚继光调任北方,负责长城防务,他们抽调江南三千兵士,将其在临海筑城经验运用到明长城修建工程中,使北方长城增扩加固。北京八达岭、慕田峪、河北山海关等多处长城雄姿,皆是戚继光改进之后的遗存。北国长城的空心敌台,源自临海,成为明长城的精髓所在。现在想想,我看到的那几座戚继光铜像的表情,威风凛凛,除了骄傲就是自豪。
我和同学都是搞财务的,看着,聊着,难免职业病又犯了。台州府城墙,如果从投资角度看,它就是一项非常优秀的固定资产投资。它赚取的不只是一方平安,不只是纷至沓来朝圣觐见的脚步。它是一道中华民族打不断的脊梁,坚贞不屈。它是保留历史信息最完整的地方城池,弥足珍贵。现代企业中,大浪淘沙,有很多企业开业时红红火火,三两年就歇业打烊了,原因很简单,投资者没有长远目光,急功近利。当然,这座江南长城,是祖传瑰宝,虽然它带动了旅游业,但它的价值,无关乎金钱,不可估量。
据悉,台州府城墙,一直进行着申遗“长跑”。2001年,台州府城墙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由台州府城墙等组成的“中国明清城墙”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申遗路漫漫。十年过去了,我看见的台州府城墙,墙上仍然吹着跨世纪的风,不改千年的淡定和从容。
未来这座城墙,临海人爱护备至。始建于东晋,扩建于初唐,定型于北宋,完善于明清,现代临海人继往开来,齐心协力,要让这座城墙,如龙腾飞。1995年8月,临海市举行修复古城墙动员大会,号召市民“我为名城献一砖”。同年,台州府城墙修复工程动工,至2000年10月,沿江城墙修缮完成。走在城墙上,我依然看到一些维修人员在忙碌,其实,它的修缮和维护,从未间断。每个人都应该对历史有所担当,那就是,对现在负起责任。
同学提出了个问题,我没去想,那就姑且算是我心中的第五个疑问吧。城墙一般都是环形或方形的,台州府城墙何故成了不规则的C形?赶紧百度,这方面记载不多,只是提及台州府成墙东面的城墙城门全部在1958年拆毁,那是大跃进开始的年代,全国大炼钢铁,原址改建成东湖路和大桥路,部分城砖用于修建高炉炼钢之用。消失的部分难以恢复,自有其复杂的原因。那么,在反思的基础上,就利用好这个“最大的城门”吧,毕竟,临海要走出去,走向世界,原来的几个城门还是太小太窄了些。
如今,台州府城墙和北京长城一样,已经成为了民族精神的象征。我们有人民军队的钢铁长城,又有十四亿中国人民血肉筑成的长城,我们的国家必将永远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胆敢来犯者,必将碰得头破血流。
同学翻到那张在大炮台旁,我身穿铠甲的照片,看得入神。显然,我一米八的身高要稍微下蹲一点,才合乎这套铠甲的规格。我想,那些穿铠甲征战戍边的兵卒,要把自己练得多么强壮才行,否则,就这一身沉重的铠甲都承担不起。看上去,我或许比他们高大,但身高从来不是一个人真正的高度。
我以此照做了微信头像,朋友圈有了反应。一朋友说,我方方正正的脸一看就是有福之人。我说,谢谢,确切些说,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在那一刻,我圆了参军入伍的梦,我是一名保家卫国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