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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山·根与魂】【流年】小巷沙文丼(散文)


作者:江凤鸣 探花,17730.1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13发表时间:2024-04-06 08:46:27

【江山·根与魂】【流年】小巷沙文丼(散文) 江南小城春雨霏霏,我们撑着一把朱红色油纸伞,绕进拐出一道道的街巷,到“和平电影院”看电影。与其说是去看电影,不如说去看功夫,去看帅哥靓女,看李连杰和丁岚。那年的仲春《少林寺》扫荡了整个大陆,凡是放电影的地方,都会排起长长的队伍。郑绪兰唱的《牧羊曲》是《少林寺》的主题曲,从电线杆子的大喇叭中放出来,溅着雨声,嗲嗲的、软软的,和影片中的铁血镜头,有点不搭。
   据载,当时以一角钱一张票的价格,居然创出了1.6亿元的票房。而在中华文化圈的日本和韩国分别创下40亿日元与51亿韩元的票房纪录。也正因为这样的空前盛况,让我记下了那年是1982年的仲春,时隔42年,具体日期我忘了。
   回来的路上,我俩依旧撑着伞,沿街而行,一面交流着电影的情节,一面看着街景。那时候,没有很阔的大马路,没有很高的楼,没有许多的车,也没有很多的人。有的是鹅卵石和青砖石条铺地的小街小巷小胡同,小桥流水,木门矮房,寻常人家。有年轻的女子倚门望景,三三两两的路人,缓缓而行。走过大昌大饼店,我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忽然间看见了一排字映入眼帘:沙文丼菜市场。
   丼,这个字太奇怪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于是,我问身边的师兄高志豪:师兄,这个井字里边一个点,读什么?读丼(dang)!师兄用带着浓烈吴语方言的无锡普通话告诉我。师兄是高中毕业,学问当然比我这个初中生高,况且他爹还是在市委大院里做文字工作的干部,咋说也是个文化人。对他的话,我当然坚信不疑。咋发这个音呢?我问。师兄说,你想啊,一块石头丢进井里,是不是当的一声响?这是摹声字。师兄的锡普,把“当”发成了“唐”音,这让我想到了敲大锣的声音,不由得会意地笑了。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喜欢钻牛角尖。回家,我找了《新华字典》查找这个“丼”,没有找到,于是又查《辞海》还是没有。直到查到民国时编的《中华小字典》才找到这个“丼”字,它有三条释义,一是丼是井字的本义;二是读做dan;三是有物体投入井中的声音。看来,我师兄小高,多少还是有点学问的。
   出于好奇,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了一次沙文丼。这次我拉了我们企业最有学问的办公室主任老钱一同去,老钱曾在政府机关里当过笔杆子,是我们企业知名的老秀才。钱氏家族不仅在我们小城,就算在江南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钱穆、钱基博、钱钟书、钱三强等,都是出自钱氏的大学问家。因此上,锡城的街巷里弄、人物典故,就像是老钱肚子里的蛔虫,条条道道,清楚着呢。
   这次进入巷口,就看见了“沙文丼副食品市场”的招牌。绕过市场不远,迎面是一座杏黄色的小楼。小楼在仲春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这座旧式小楼,中间是个不大的暗绿色木门,木门的左右是贴着墙的水泥楼梯,楼梯修在楼门外,也是当年的时髦吧。木门的左右上方,分别有两块蓝色烤漆门牌,一块写着“沙文井31-1”,一块写着“沙文井31-2”。这里不是沙文丼吗?怎么门牌写成了沙文井?我有些不解的问。老钱说,丼同井,古时候,井也写作丼,读音也是念井(jing)。我有些不信,就去问了房管所的管理员,年轻的女管理员笑着对我解释说,因为当年电脑字库里找不到丼字,我们就凑合着写成了井。我们老所长说的,丼和井是一回事。哈,老钱和管理员的说法,异曲同工啊。
   转过菜场,就是和平电影院了。和平电影院是当年无锡最大的一家电影院。民国年间,这里曾经是号称“无锡商务印书馆”的锡成印刷公司所在地,小城印刷业所用的铅字,大多出自这里。1937年,无锡沦陷,日本鬼子以其印刷宣传抗日的报纸为借口,将厂房与机器全部烧毁,3名留守的工友也惨遭杀害。1948年8月,上海影剧界巨子史廷益在锡成印刷公司的废墟上,建成豪华的“皇后大戏院”,戏院共有1012张座位,中间配有软座。说是戏院,却专放电影。放映的第一场电影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时盛况空前,哄动了整个无锡城。1956年,影院公私合营,改为和平电影院。“文革”期间,“全国山河一片红”,改名“红旗电影院”。改革开放后,又改回解放初的名称“和平电影院”。
   和平电影院的东南角上,就是沙文丼。一路走过来,我发现沙文丼也就是一条前后大约有400多米的小弄堂。它连着锦树里、所弄、前城头弄、后城头弄和书院弄,它周边以前有许多达官显贵的私宅,特别是所弄,那里有些豪门大宅,占地规模很大,雕门花窗,十分气派,居民私下称作小皇宫,这些大宅豪门,先是在特殊年代,被公管成为公房,分配给平民百姓居住,弄成了“七十二房客”的大杂院,后来又在城市建设的狂潮中,被涂上红漆大字,拆!拆!!拆!!!拆成了一堆瓦砾,成就了改革开放后的高楼大厦和宽阔大道。
   书院弄曾经是小城的一条文化街。解放前,开有十多家书局、书店。著名的有王文荣1892年创办的“日升山房”,抗战前,书院弄还有周赞臣开的“世界书局”。无锡最大的笔墨店得元堂、文魁斋等。公私合营后,各书店大都合并到新华书店。一些兼营文具的书店并入大同书局。旧时自中山路寺后门至书院弄还有一些装裱店、画社。旧时,摄影拍照还是件花费不菲的奢侈事,老百姓有需要就请画师画人像。巷子里的著名画师朴白、倪白鹤手艺高强,他们的画与真人一模一样,深受百姓喜爱。
   无锡解放前报业发达,而以书院弄为甚。1912年10月1日,同盟会无锡支部创办《锡报》。1914年12月,庞独笑与李秉钟在书院弄创办《无锡日报》。1917年3月,李豹章、周含茹创办《新国民报》。7月,姜太岳创办《蓉湖风月》报,12月,沈肝若创办《新梁溪报》,1922年9月1日,李柏森创办《无锡新报》,创刊号上刊有孙中山的题字。1925年著名东林党人顾宪成后裔、无锡县农会主席顾彬生与著名报人秦毓钧在6月创办《无锡新闻》,1926年2月,钱湘伯等人出版《无锡日刊》。这里一度成为无锡的报业中心。
   沙文丼的老人们还忆起,抗战年间他们常常能听到著名民间艺术家瞎子阿炳的胡琴声。那时一年四季,每天晚上九点来钟,悠扬的琴声就会由远而近地传过来。当年阿炳为了维持生计,每天都要出城去北塘街上卖唱,沙文丼城墙外是“露华弄”,日本兵在晚上九点以后实行宵禁。阿炳回城要回到他在崇安寺雷尊殿的家,必须过吉祥桥,走露华弄,从北门进城。北门,无锡人叫做老北门,抗战胜利后,改称胜利门。
   阿炳走到露华弄就拉起胡琴,用琴声告诉小鬼子,大爷我回来了。小鬼子还挺吃阿炳这一套,每当听到阿炳的琴声,就放下吊桥,让他进城。老人们说,当年阿炳的琴声,比“特别通行证”还灵。由此,沙文丼的人们也听了多年的阿炳琴声。几十年后,日本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了阿炳的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后,双膝跪地说:此曲只能跪着听。
   那一日,和老钱在小巷里走走停停看看,走到中午,有些累了,就在街边上的茶馆里吃茶,茶馆的生意不错,茶客挺多。我们没得选择,与两位老者对脸挤在一张茶桌上。两位老者很健谈,听得出他们就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在沙文丼吃茶,自然就聊起了沙文丼的话题。
   姓杨的老者说,旧时的沙文丼,从控江门也就是老北门的打铁桥东边起,到光复门新民桥西堍,背靠小河城墙,面临小河。先前这里还有一座小洋楼,大青砖盖的。楼上还有两个小阳台,可以眺望河中过往船只和早晚景色。可惜后来墙给拆了,河填了,楼也不见了。这条巷子破败了。
   杨老伯说,我爹告诉我,沙文丼老街源自南宋初年,那时候北宋被金国灭了,高宗皇帝带着大量的高官贵族和大量百姓过江南逃。江南的很多街巷的源头,都能追溯到宋高宗“泥马过河”那个年头。民国前,这里的居民并不多,稀稀拉拉的没有几户人家。1908年沪宁铁路建成,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满清王朝垮台。无锡为了铁路交通方便,修了座新北门,为表达“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意,取名为光复门。光复门开辟后,这里便陆续建起了许多新房子,搬来许多人家,小巷也就一日日变长了。
   什么叫丼呢?杨老伯好似要自问自答。我抢先回答说:我师兄告诉我,就是一块石头丢进井里发出的声音,丼是个摹声词。杨老伯放下茶杯,直摇手:非也,非也。几条河流交汇处称作丼,这个是丼的本义。先前啊,这里不是块陆地,到处都是水塘河流。现在的中山路,那时还是一条穿成而过的直河,百姓交通也主要以水路船舶为主。直河自北水关入城后,经过打铁桥转过一个湾儿,向东流入水潭,叫做沙盆潭。然后河水流过盛巷桥后,再向东转湾经过仓前新河,过黄泥桥,又经过几次湾转后,在如今的锦树里与城头弄和沙盆潭的交汇处,形成一个宽阔的水面。当地老百姓叫这里为“三角档”也有人就叫做沙盆潭。
   后来,外来的居民越来越多,沙盆潭在民国初年,渐渐地被叫做了沙坟丼。
   这里怎么会从沙盆潭,叫成了沙坟丼呢?有人说是谐音的关系,这个也对也不对。这个故事我来讲。一直坐在一边沉默的宋老伯发话了:据老辈子人讲啊,距沙盆潭不远的城头弄里,有座叫“石狮庵”的尼姑庵,庵里的尼姑死了,就用荷花大缸就地掩埋,佛家弟子的埋葬地叫做沙坟。加上沙盆潭与沙坟丼语音相近,这里慢慢就被叫做沙坟丼。
   还有就是这里原来的沙盆潭水很深,在通往书院弄方向修了一座桥,原本是方便行人交通的。可是一到夏天,孩子们就从桥上跳下去,在水里游泳,每年都有几个孩子会溺死在水里。有了这些事。加上小巷的名字不吉利,原本繁华的小巷,日渐变得冷落车马稀。所以抗战胜利后,人们利用谐音,将原本的沙坟丼,改成了沙文丼。这就是沙文丼小巷的来历。
   二十多年后,我从企业调任行业管理,单位在大成巷旁的复兴路上。离沙文丼近了,常常到沙文丼附近转转、逛逛。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古雅幽深的小巷,渐渐洗尽铅华,变得现代、热闹起来,完成了从一条文化街区到商业社区的蜕变。
   旧时的沙文丼虽然地处幽静之处,却离锡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不远。沙文丼原本是个河流与潭水交汇之处,由于此处水深流急,流水不腐,终年碧绿清澈,居民饮水、淘米洗菜、汏物洗衣都在这条河流中。水中的浮游生物也很丰富,鱼、虾、螺都有,每当梅雨季节,或是长江汛期,还会有太湖、长江中的白鱼、鳗鱼光临,居民们张网以待,每每收获颇丰。平时夏秋之日,白日人们在河边垂钓,晚间就在河畔吃饭、乘凉,凉风习习,日子过得闲适、惬意。
   或许是传统使然吧,虽然水乡成了陆地,当年在这里舞文弄墨的文人和世家大族也都先后离去,爱吃水鲜水货的传统却保留下来。在改革开放年代,沙文丼社区逐步演变成了锡城著名的水鲜市场、吃货天堂。来自浙江温州、舟山的水产老板在这里专做海货生意。从寻常的花蛤、带鱼、梭子蟹、鸦片鱼到高档的澳龙、八爪、鲍鱼、野生黄鱼,应有尽有。江苏本地产的牛蛙、小龙虾、大闸蟹、太湖里的白鱼、白虾、银鱼、梅鲚、团头鲂、草鱼、青鱼、鲢、鲫、鳙、鳗、鲇、鳜、乌鳢等也都有的卖。沙文丼还聚集了一批高档酒店、小饭馆、熟食店,也有大渝火锅、巴渝小厨娘、大楚门烧饼、道长小馄饨、虾扯蛋凉面等年轻人爱去的网红店。面对咖啡厅、肯德基、汉堡包的洋餐竞争,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依然保留着老无锡爱吃的中式茶点、小笼包、红汤面、玉兰饼。
   如今沙文丼的河流、潭水已不见了,雨巷变成了旱地。早在1950年,锡城拆除城墙的时候,沙文丼巷子前的河道就被顺便填埋了。河道填埋后,陆续盖起了房屋,有平房也有两层的小楼。无锡著名的锡剧演员王彬彬,就曾在这样的小楼里住过多年。再以后,河不见了,潭不见了,沙文丼的小巷也越来越短,进入新世纪后,沙文丼只剩下了沙文丼菜场和一栋四层的杏黄色小楼,给过往的老无锡留下个念想。
   现在锡城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沙文丼这个地名了,他们嘴里只有“红豆国际大厦”、“和平电影院”。改革开放初,公交站台还有“沙文丼”站,后来陆续改成了“胜利门站”和“书院弄站”了。
   站在夕阳下,我又一次走进没有了悠长小巷的沙文丼。眼前是林立的高楼,宽阔的马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招牌挤挤挨挨的店铺商家。四十年已经是沧海桑田,当年的青春少年,已是满头华发。我不仅感叹:幽静变繁华,油墨成炊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该去的终将去,该来的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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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地方人文情怀表达的追述散文被写得这么好读到,足见作者文学功底和地方人文研究功底厚实。文巧妙的开篇快速地将读者带入有着历史烟云的古城无锡的沙文丼,并以此为核心点从历史文化时代发展变迁逐一展开,娓娓道来,仿若看一部历史文化短片。作者与师兄去“和平电影院”看电影《少林寺》返回时经过沙文丼菜市场,自然而然地沙文丼这个奇妙的地方引起作者的注意因而考证起来。沙文丼老街源自南宋初年,后来叫沙盆潭,在民国初年叫做了沙坟丼,后改成了沙文丼。每一次更名都有一个故事,和平电影院的来历和传承,同样如此。这一片不得不说起曾经是小城的一条文化街的书院弄。古城无锡解放前报业发达,书院弄就是中心了,因而也是无锡民间娱乐中心。民间艺术家瞎子阿炳的胡琴声与沙文丼是离不开的,写沙文丼这个地方就不能不说阿炳的胡琴声。当然沙文丼变化最大是建国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城市建设的需要,大拆大迁,可以说使其完成了从一条文化街区到商业社区的蜕变,甚至变成了锡城著名的水鲜市场、吃货天堂。今天的沙文丼,高楼林立,宽阔的马路,熙攘的人群,招牌挤挨的店铺商家。能见历史一二的沙文丼只剩下了沙文丼菜场和一栋四层的杏黄色小楼,似乎给过往的老无锡留下个念想。就如这人世间过往的行人,青春少年转眼间已是满头华发。真可谓幽静变繁华,油墨成炊烟。作者感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该去的终将去,该来的一定来。历史的潮流不可逆转,唯有文化的精神可以延续、传承、消化。唯有守住初心,任千变万化,终会有所成。佳作,倾情荐阅。【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406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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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24-04-06 08:49:43
  读二哥的文,像旅游了一番,有所得。
   如此信手拈来的文字,组成了一篇构架独特、挖掘历史文化深刻、颇有思想深度的一篇美文,无疑是高手所为。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4-07 09:50:3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疏影横窗        2024-04-08 20:30:07
  这是一篇真正的“根与魂”的佳作。
   在沙文丼这条小巷里,作者的文字如电影般在屏幕中上演。巷子中的人文、历史如涓涓清流向读者扑面而来。
   随着社会飞速的前进,有些原始的面貌被更新,退出历史的舞台,但深入人心的记忆却不能被磨灭。随着岁月的沉淀,反而会更加怀念。
   问候前辈。遥祝安康!
不忘初心,还原本质,真实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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