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三十多年了，刘颜内退。终于有大把时间回到她阔别的故乡，一个边陲小镇——凤城。她的老家只剩下远房的亲属，她在一处镇子租赁了一处民宅，只想过一段乡下的日子，重温昔日的时光。
　　 第三天，她决定捯饬一下头型，染发太显眼，感觉融入不了这个地方，遇见几个乡亲，那眼光就像看她是一个外域来的星球人，她恐慌起来，她不想留下一些“变色”或“变态”的闲话。
　　 凤城是她刻苦求读的地方，她转悠到那所高中附近，生怕遇到老师，尽管也知道教她的老师几乎都退休了，因为亲切，她的脚步还是喜欢重走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
　　 一家“朝颜”名字美发馆，让她一下子觉得适合她，刘颜，朝颜，一字之差，这也是缘分，她暗自联系挂钩。
　　 美发师是一位50多岁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还有一位像学徒的男人，她相信年纪和手艺的关系，什么关系？她说不清，或许就是经验吧。她不敢公开自己的观点，那些年轻人也不乏手艺精湛的人，她坚持原则，不说出，但不等于没有原则，项上功夫马虎不得。
　　 年轻美发师叫“小钱”，当刘颜坐在店里的长条椅闲看手机的时候，小钱走过来，示意她坐到那张转椅上，刘颜婉拒：“师傅先为别的顾客做吧，我跟一个朋友正聊点急事。”
　　 刘颜的处世，向来让人舒服。小钱只能为下一位美发。
　　 她不发急，那个马师傅还在为一位时髦女士服务。她进店时就发现，马师傅打开了手机，让时髦女士翻看选择发型，感觉在这个小小的凤城，居然还有这么先进的“选美”方式，增加了好感三分。
　　 其实，一眼看到“朝颜”这个店名，刘颜就脸红起来，一下子让她回到高三那年。她是班花，被男生公认的。尽管反感，但别人把自己看成花，青春期的女孩子，背后都美滋滋，就像走进了梦境。那年，她的少女心也悸动过。因为她收到一封情书，是夹在语文课本的一张纸条，那篇课文的题目是“声声慢”，这是李清照的词，她突然联想到首句的“寻寻觅觅”，难道这个男生在表达他“众里寻‘她’千百度”的意思？一阵脸红，她相信没有人发现她的情绪变化，暗自坦然，闭眼琢磨这层意思。
　　 少女，是最容易陷入情迷的。课间，趁着无人，她没有跑操，速读了那封情书。慌张得很，扫视周围，没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捂住了胸口，摁下了怦怦跳的心。
　　 再读一遍，她只记住一句“你就是我的朝颜”，朝颜是什么？不懂。但这两个字很诗意，或者是写错了，刘颜写成朝颜？没有落款，她一眼看出是同学马自成的笔迹。这家伙写字好看，同学都有意无意模仿他的字，她也把马自成的字当字帖，说比司马彦的好。
　　 她也太粗心了。居然没有装在衣兜藏起来，还夹在课本里。满城风雨就从这封情书开始的。不知是谁偷看的，第二天她发现同学的眼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割着她的感情，尽管那种感情朦胧得连一点痕迹还没有，有个苗头也可以收割。
　　 她不怕。高考结束后，马自成找她，她也不拒绝，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学，她对马自成说，发展着看吧，我们毕竟面临着很多的不确定。马自成说，千山万水，我追你到永远！这是她最感动的话。很文艺的，比“我爱你”更有魄力。他一时将同学的流言蜚语当作一段笑话，并不在意了。
　　 直到她查词典，知道“朝颜”就是牵牛花的时候，哑然失笑。同学间，从此不叫马自成了，叫“牵马花”。真个是风马牛不相及！
　　 为了表达对马自成的好感，她刚刚把学生时期的“白菜帮子头”处理成“一波头”，一波就是把披肩的头发处理成一个波浪。她还不敢来一个“推波助澜”的全波型。她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告别学生时代的照片，也给马自成一张，算是纪念吧。
　　 马师傅拍了一下刘颜的肩膀，示意轮到给她美发了。
　　 打开手机浏览页，马师傅把选发型权交给了刘颜。第一张就是她的发型玉照，不过，脸部做了一点点PK修饰。刘颜觉得奇怪，怎么照片到了这里？页面固执地停留在这个发型，难道这个发型永远属于自己？马师傅哪里得来的照片？她不敢看这个马师傅，侧目也不能，生怕他就是马自成，且一下子认出，多么尴尬。她不是来叙旧情的，是来美发的。
　　 曾经在往来信件里马自成卿卿我我一阵子，但没有考取大学，他觉出自己的卑微，一段感情就那样无疾而终。
　　 一溜儿刘海终于很争气，还是遮住了刘颜的眼睛。
　　 “这款是重回青春的发型，很适合你的。”马师傅轻声说。
　　 “是吗？这个年纪，还回得去？”刘颜掩饰着感慨，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声色不惊。
　　 “比花哨好。”马师傅坚持自己的发型观。
　　 “那好吧，你看着捯饬吧。”刘颜并不想说太多，她还是不想让马自成识破了自己。她在京城，方言早就变成了纯粹的普通话，旧时的乡音，成为纪念。
　　 整得差不多了，刘颜几乎复原了自己的青春。
　　 马自成退到一边端详，就像端详自己刚刚出手的一部杰作。刘颜侧目瞥见了马自成，他失态了。一句话也没有了。刘颜恨自己选择这个发型，如果就来个全波的，他或许认不出。
　　 “中午……我们在兰州拉面吃点饭。”马自成小声说。
　　 “不了。我还有事。”刘颜感到这顿饭会噎死她，她说什么好！重续旧情，哪有刻骨的旧情，一段笑话而已，已经这般年纪，显然叙旧不合适。
　　 刘颜微信付款，转身离开。11点整。
　　 马自成跟出来。一路上，越过了拉面馆，没有目的地。只有沉默，生怕遇到的人，都张着一双戳破他们关系的眼睛，尽管心中很释然，但曾经那点事，还是搅动了两个人的心潮。
　　 “妻子是马芸？”刘颜开口。
　　 这是刘颜结婚前听到的消息。马芸是他们同班的同学，刘颜想，马芸应该受不了拿自己和马自成当年那点事说事。
　　 “我们过得很平静。”马自成道。
　　 “不会吧？”刘颜希望他们俩过得好，可发型页自己的发型，说明马自成并不安分。
　　 “是的，你一眼看到那个发型是你的，马芸也认识。”马自成不能回避。
　　 “为什么不删掉，换一个人。”刘颜追问。
　　 “能公开的事，还叫事？”马自成并不感到为难，“我就喜欢你当初那个朴素中带着矜持而又不张扬的发型，很多中年女人都喜欢，这个凤城几乎都是你的影子了。”
　　 “这么酸！”刘颜放松了心，谈话比那时舒服多了。
　　 “不是酸，”马自成坚持自己的观点，“一个发型，一个印象，入了眼，你觉得可以删除吗？”
　　 “哦，不能删除也要抹去啊，也懂得遮掩一下。”刘颜不能理解，“马芸真能忍耐。”
　　 “忍耐？”马自成苦笑一声，马上坦白了自己的经历，“说真的，我们闹过，我把微信和电话全逐页翻遍，让当家的看，我告诉她，这是发型，不是旧情。”
　　 “马芸这么大度？”刘颜释然一点，“为什么要起一个‘朝颜’的店名？”
　　 “朝颜，是我心中最美的花，和曾经无关。”马自成曾经喜欢的花，刘颜怎么能破坏了他的形象呢。
　　 一阵铃声，马自成接住电话，“嗯嗯”了几声，突然说：“马芸，我让你和老同学说说话好吗？”
　　 刘颜为马自成没有掩饰他们在一起的气度感到很佩服，马上有了尊重他的感觉。
　　 “嗯，听出我是谁了？”刘颜也不避讳。
　　 “颜？”马芸兴奋起来，“扒皮认出骨头，再怎么闹腾，也听得出你的声音。”
　　 刘颜觉得自己的心胸就像树皮裂开了一个缝，藏一只闹心的小虫子，少了格局。她也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出现让同学夫妻又添伤痕。
　　 不在拉面馆。马芸选了凤城海鲜馆。
　　 “是不是没有那段故事，你们夫妻的日子就苍白了？”见面坐下，刘颜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马芸起身搂住了刘颜。
　　 “别弄坏我的发型！”刘颜找到了话题。
　　 “你的发型是‘朝颜’的品牌！”马芸郑重地说，“你成就了一个美发师啊！”
　　 餐后，马自成没有去美发店。马芸一个眼色示意回家。
　　 “芸，还是你大度！”马自成得意。
　　 “就此，是不是画个句号？”马芸说，“明天换个门头，叫什么，自己想。想个可成一生品牌的名字……”
　　 说完，马芸指了指自己，意犹未尽，轻轻地说：“你懂得这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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