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结婚那天正遇上日本鬼子下乡扫荡。轿夫抬着花轿转过一大片高粱地，抬头看见一队凶神恶煞的日本兵荷枪实弹迎面开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快跑”，立即撂下花轿逃进高粱地躲避。英子听见喊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轿门一看也吓坏了，顾不得新娘子的羞怯，连忙出了花轿，也跟着钻进高粱地。
　　 英子的婆家一早就打发花轿前来迎娶新娘，准备中午前花轿进门，新人拜堂，然后大开喜宴，宾主同欢。可是日过中午仍不见花轿影子，一家人焦虑不安，亲友们也议论纷纷。直至傍晚花轿才姗姗迟到，打开轿子却是空的，没有新娘子。大家都惊呆了。轿夫解释说，路上遭遇鬼子兵，他们逃进高粱地躲避，鬼子走后，他们找到花轿却不见新娘，以为也躲进高粱地，就到处喊、找，四个人分头找遍周围几百亩高粱地也没找到。他们估计，新娘子不是被鬼子掠走了，就是逃到远处去了。英子丈夫大壮一听就哭了，一家人忧心忡忡，以为凶多吉少。随着亲友离去，消息很快传遍周围数村，大家都说大壮新娘子被鬼子兵掳去了。正好那天鬼子扫荡烧了赵家村，掳走了十几名妇女，乡亲们更加确信不疑。
　　 可是第三天，英子父亲却赶着牛车把她送来了。英子低着头满脸羞惭。她父亲解释说，当时轿夫逃进高粱地，英子下了轿也跟着钻进去，可是却找不着轿夫，又不敢大声喊，就在高粱地里乱钻乱找，总没找着。后来估计鬼子兵走远了，想回去找花轿却迷失了方向，跑来跑去一直到天黑也没找到停放花轿的地方。找不到轿夫，也找不到花轿，那天夜里他就在高粱地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她摸进一个村子，问明道路才找回家。浑身衣服全挂破了。全家看见大惊，问明情况，才知发生了这种事。他怕大壮家担心，所以今天就亲自送来了。
　　 大壮和父母亲听英子父亲说的情况和轿夫说的基本相符，也不便说什么。战争年代，兵荒马乱，新娘子失而复得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当即转忧为喜，点燃红烛，燃放鞭炮，安排大壮和英子拜堂成亲。消息轰动全村，都跑来观看，纷纷议论说，大壮新娘子被日本兵掳去三天又跑回来了，难保是新娘子了。
　　 十个月后英子生下个男孩，虎头虎脑的，因此取名虎娃。不想村子里竟传出流言来，说大壮媳妇生了个小鬼子，一副凶恶相，和日本鬼子像极了。一些好奇者还专门跑来察看，越看越像日本人，传说更多。一开始大壮家人不知情，还把虎娃抱出来给人看，夸赞孩子；后来听说了流言，英子气得痛哭不止，大壮母亲气得跑到村子里骂传说人缺德。不想事情欲盖弥彰，消息越传越远，越说越奇，甚至说有个鬼子军官跑来认子。全家人觉得羞辱，再不把虎娃抱出家门。于是村里人又说，如果不是小鬼子，他家干吗不敢把孩子抱出来给人看？总之大家认定虎娃是日本鬼子的种。虎娃长到两三岁在家里待不住，不顾家人阻拦跑到村子里玩耍，人们便围着看，喊他“小鬼子”。渐渐“小鬼子”竟成了他的名字，没人叫他虎娃。
　　 就像世人怀疑秦始皇是吕不韦的种，谁能说得清？虎娃四岁那年，大壮和英子不堪忍受羞辱，又为孩子和家庭将来着想，几经考虑，决定带着虎娃外出流浪，几度辗转，来到洪泽湖畔一个小渔村安家落户。后来家乡解放土地改革，他们也没回去，就在渔村分得一份土地，决心把那件羞辱往事永远埋藏。
　　 一九五二年虎娃九岁入学读书，他聪明好学，成绩优秀，且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深得师生喜欢。初中毕业以品学兼优考取高中。这时政府号召青年学生支援农业，他积极响应号召，毅然放弃升学回到家乡参加农业生产，成为知识青年学习的榜样。这引起了大队和公社领导关注和重视，让他担任大队青年书记，不久又提拔为公社青年书记。一年后根据虎娃的优秀表现和工作能力，领导决定重点培养他，首先发展他入党。
　　 公社政审组来到渔村对虎娃家庭政治背景、社会关系进行调查，大队书记说他们只了解虎娃的现实表现，其余情况一概不知，因为他家是解放前逃荒来此落户的；于是政审组又问明地址赶到他老家调查。这样英子遭遇日本兵的往事再次被抖搂出来。政审组听了大惊。回来一汇报，领导同样大惊，说，万一真是个小鬼子，问题就大了！我们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于是决定取消虎娃的入党对象。不久又撤销其青年书记，改任生产助理。以后不论虎娃多么积极能干，工作多么优秀，领导再也不表扬他、重用他了。
　　 虎娃觉得奇怪，背后一打听竟是这么个原因！他大惊，又觉得屈辱和不解；暗中亲自到老家调查，果有此说法，深追究，谁也不能确定。他想，这事只有母亲知道，于是鼓足勇气去问母亲。英子矢口否认，并且大怒，说家乡人侮辱陷害她，叫儿子不要相信。然而，英子否认、愤怒又有何用？她何时又曾承认过？流言在家乡不是照样流传？人们不是照样怀疑虎娃的身世？她和丈夫离乡背井逃到千里之外的小渔村落户，不就是为了隔断流言，重获新生？想不到二十年后流言又流传到这里，使她再次蒙受羞辱，还连累儿子不能入党进步，甚至因此改变了领导对儿子的良好看法，降职使用，真是害己害人、贻害无穷！她觉得再无处可逃，无言可对，只有以死明志。于是趁夜深人静，悬梁自尽。全家人痛哭不已；大壮竟然责怪虎娃不该辍学回家。从此虎娃像丢了魂似的，工作无心，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改革开放后，科技突飞猛进，医学检测技术大大提高。虎娃得知信息，亲子鉴定可以确定是否是亲子关系，于是他和父亲到医院做了亲子鉴定。鉴定证明他确是大壮的儿子，并非小鬼子。疑云消散，他和父亲感动得抱头痛哭，又感叹母亲不该早早自尽。他高高兴兴地把亲子鉴定呈交给政府领导。
　　 年过不惑之年的虎娃重新获得领导重视，不久就入了党，提拔做了乡党委副书记，书记。他振奋精神更加努力工作，力争把耽误的时间找补回来。
　　 虎娃回到家里，常和父亲一起回忆这段伤心往事。他认为，母亲屈辱自尽、自己耽误青春年华，追根穷源，怨不得来自家乡的流言蜚语，实在是中国人民遭受日本侵略者的残害太深，太重，他们认定只有强盗才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坏事。
　　 如今虎娃的儿子大学毕业考取公务员，做了乡政府的副乡长。他朝气蓬勃，积极工作，前途无量，再不会遭受那件恶魔往事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