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城的四月是醉人的温暖，暮春的雨，忽晴忽阴，洗落了樱花，浇开了桃杏。我站在西门桥头，看梁溪河上，岸柳拂动，春风吹开阵阵涟漪。
　　 四十多年前，也是一个春天。我从部队退伍来到小城，也正是在西门桥堍。来接我的小弟对我说，哥，你先别回家，我带你转转无锡城。小弟骑着自行车带我沿解放环路转了一圈，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过西门桥出城去了。西门桥内就是原本的小城老西门。
　　 解放环路就是昔日的无锡城墙，城墙里圈的就是无锡古城。梁溪河也是护城河的一段，现在成了景观河，已不再通航。过往舟楫相接，渔歌唱晚的景象再难重现。
　　 西门桥一站，我心中有了莫名的感动。清清溪水，潺潺流淌，仿佛一条由流云织就的仙女身上的银色飘带，将我的心，带向往古时代。
　　 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有了想法就想着立马动手。于是，我拿起手机找我的恩师老冯：冯总啊，我前些日子写了锡城的老城历史，反响不错。现在我想写写锡城四门的变迁，可是七十多年前无锡老城早就给拆了，加上这些年东拆西建的，原有的一点遗迹也不见了，我找不到老城门的确切位置了，您能告诉我吗？
　　 有问题找师傅，理所当然。老冯出生在无锡城里的书香门第，六岁习字，是锡城著名的书法家，他曾在日本大阪举办书法展，当地报纸用头版头条报道，一时轰动东瀛。他家原住在南市桥巷，那是旧时无锡大户人家的聚集地。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过他家，走进院门，还有座喷水花坛。
　　 八十六岁的老冯，依然中气很足。他高声说：你找我就对了。告诉你个简单办法。沿着中山路向南北两头走，和解放环路的交点，就是老北门和南门。沿着人民路向东西两头走，和解放环路的交点，就是老东门和西门。算不上十分精确，但也相差不多。老话说：多喊一声哥，少爬十里坡。我师傅这老爷子，是张锡城的活地图呢。我师傅除了是行业电气专家，书法家，还是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家，但凡城里的小吃小喝没有他不知道的，我猜想，他这个活地图的功夫，十有八九是凭着一张馋嘴吃出来的。
　　
　　 二
　　 搞清楚了东南西北老四门的位置，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就是跟古人对话，跟他们开个座谈会。
　　 春光明媚，绿草如茵。带着满面春风，我去图书馆、档案馆，把老夫子们一个个地请回家。《越绝书》《吴越春秋》《吴郡志》《咸淳毗陵志》《至正无锡县志》《万历无锡县志》《梅里志》《泰伯梅里志》《光绪锡金县志》《无锡光复门记》，午夜时分，老夫子们一个个从书中钻了出来，他们中袁康、吴平、赵晔已是千岁高龄，范成大、史能之也都有了800岁朝上的年纪，王仁辅、周邦傑、李彭龄也都有几百岁，就算最小的钱基博也是137岁了。夫子们围灯聚拢，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身体前倾，有的侃侃而谈，有的惜墨如金。从他们言谈中，我慢慢地了解了无锡古城城门的前世今生。
　　 袁康和吴平坐在《越绝书》上说，“无锡城，周二里十九步，高二丈七尺，门一，楼四，其廓周十一里二十八步，墙一丈七尺，门皆有屋。”无锡建县后，第一座城建在汉高祖五年，那个时候国家很穷，所以建的是座土城，城墙是土夯的。分为内城和外城两层。内城是县衙门，很小，仅有0.96平方公里，只有一座门。外城有四座门，东为熙春门，南为阳春门，西为梁溪门，北为莲蓉门。这样的形制，一直维持到唐宋年代。不过，大概在晋代，汉朝建设的一个门的小土城就湮没了，以至于没人晓得那个县衙的门叫什么。
　　 范成大是个诗人，他告诉我们：到了唐代，无锡城还是座土廓城，城墙不高，而且多有颓坏。唐朝诗人李嘉祐诗曰：“井近时浇圃，城低下见河。”大唐天宝年间，保定人郎士元遭逢安史之乱，避难江南，站在无锡北门也就是莲蓉门上，赋诗一首：“秋兴因危堞，归心过远山。风霜征雁早，江海旅人还。驿树寒仍密，渔舟晚更闲。仲宣何所赋，只欲滞柴关。”从唐人的诗作上看，无锡城那时的城门已是破败不堪。江南水乡，水蚀多雨，土墙容易倾坏。唐末，只好在县城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加固外廓，在原有四座正门的基础上，又新开了顾桥门、新塘门、董家门三座偏门。小小无锡城，一时竟有了七座城门。
　　 到了南宋高宗建炎初，无锡的土城经不住风吹雨打，崩塌倾圮，以至叛军南下，大将韩世忠随扈高宗，五月一日过无锡，竟无城可御。后来仓促建城，将南门改名为朝京门，此时杭州已称行在，即战时首都。
　　 元代元贞元年，无锡从县改为州，城称州城。流寓无锡的外地人王仁辅在他编修的《无锡县志》中说，“今州城虽废，迹有可见，城有七门”。这说明，从唐至元的数百年间，无锡城一直有七座城门。元代至正十五年，对破败不堪的旧城进行了重修。这时已是元朝末年，起义的红巾军遍布大江南北，一时烽烟四起，再过十二年，元顺帝仓皇北逃大漠，元朝灭亡。
　　 至正十七年，来自苏北的盐贩子张士诚，自称吴王统治无锡。李彭龄指着《无锡金匮县志》告诉大家：“伪吴张士诚增广其制，以砖石，东抱弓河。周围九里，城高二丈……旧三偏门筑城皆废，止存四正门，水门三。”张士诚为了加强城防，废止了三座偏门，重新了四个正门，保留了南北西三座水门，水门，无锡人俗称水关。至此无锡城又恢复了四座城门的建制。
　　 明太祖朱元璋灭掉张士诚后，于洪武元年，再度扩修无锡城垣。城周达到1620丈，在四个正门上都建有重檐的城楼。弘治初年，知县荣华又修缮了三个水门。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屡遭倭寇侵扰，沿海城镇常受倭寇劫掠，而此时的无锡城早已破败不堪，难以御敌。嘉靖三十二年，无锡知县王其勤率领军民重建无锡城，用七十天建成新城。并对新城的四门重新命名，东门改叫静海门，南门为望湖门，西门为试泉门，北门为控江门。四门完全按照无锡水乡的特点，与地望有关。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倭寇进攻无锡，由于城墙修得坚固，倭寇攻了一个月依然进不了城，只得大败而逃。1912年，辛亥革命成功，锡金军政分府开辟光复门，著名学者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撰写《无锡光复门记》，刻碑立于门边，着重记述了王其勤抗倭的史实。王其勤这次重建无锡城，结束了无锡城用夯土建城的历史，全用砖石砌成，奠定了无锡城数百年后的基本城圈。
　　 清康熙七年，无锡知县吴兴柞重修了城墙。康熙十九年无锡发生大水灾，城墙受水浸泡，崩塌六十九丈。经曾子驹、徐永言两任知县相继修复。到清朝末年，无锡城墙已经相当颓败，已不适应这座新兴工商名城的崛起，民间遂有拆城之议。1910年，无锡的北门月城被部分拆除，改建为商店。这被后世认为，是无锡旧城拆城之始。1927年，地方政府拆除了西门外凸出的瞭望台。1931年南门月城被拆除。1938年北门月城被拆除，并改造了城门。1948年2月，东门月城开始拆除，并改建了东门吊桥。1951年2月，无锡旧城城墙全部被拆掉，东南西北四门加上光复门全部被一并拆除，存在了千年的无锡老城门，自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走下历史舞台。
　　 天明时分，我合上所有书卷，结束了和老夫子们的对话。他们又钻进书中，等待着下一次聚会。
　　
　　 三
　　 汉语是诗意的文字，古人给人、物起名，颇为讲究，也甚是典雅。无锡最早的旧城四门，东为熙春门，是因为春天要出东门举行迎春仪式。现如今的人民路，古时就叫熙春街；西门为梁溪门，这是因为当时的西城护城河，名为梁溪河，因此，就连西门桥也称梁溪桥。梁溪河得名于东汉时的名士梁鸿，据说他和妻子当年隐居在梁溪河畔，河水因而得名。他与妻子孟光互敬互爱、举案齐眉的故事，一直到现在，还出现在小学课本上；南为阳春门，春阳在南，不难理解。北为莲蓉门，当时的北塘一带还是浩荡的水面。据说迟至明代，无锡地区除太湖外，还有一个大湖叫做芙蓉湖，也称无锡湖，湖水浩荡，远接苏、常二州，湖中生长莲藕，开满荷花。
　　 嘉靖年间，知县王其勤重修锡城四门。分别改名为东为靖海，南为望湖，西为试泉，北为控江。这四座门易名也不是随随便便，而是反映了无锡城的地理特色。东门因为当年倭寇多从海上来，为确保海上方向，故叫靖海门；锡城南临太湖，站立城头，一片浩荡汪洋，云霞孤鹜，白帆晚照，故南门为望湖门；城西惠泉山，多山涧甘泉，特别是天下第二泉名闻海内。北宋大诗人苏轼曾在惠泉山顶放歌曰：“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故西门为试泉门；北门之路直通江阴，路尽处便是滚滚长江，因此易名为控江门。
　　 四门之外，无锡城在东门和北门之间，还修有一座新北门。民国元年，无锡建设火车站，为方便旅客进出而建。后为纪念辛亥革命成功，“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意，取名光复门。抗战胜利，无锡县政府改控江门为胜利门。1949年4月23日午夜，解放军从北门，也就是胜利门进入无锡城，宣告无锡解放。
　　 王其勤修建的无锡城，四个城门上都有翘角重檐、飞阁流丹的城楼。靖海门城楼叫对育楼，望湖门城楼叫抚熏楼，试泉门城楼叫序城楼，控江门城楼叫企辰楼。四个正门之外，还修有三座水门，俗称水关。南水关和北水关修在城内弓河的两头，西水关则设立在学前街前束带河过堰的出处。1924年，市政当局在城东新开东水关，原本是要解决城内水路交通问题，但动工前没有做好勘测工作，竣工后，才发现水关内河床高于城外，河水自然向城外流泻，遇到干旱少雨时，河内水位清浅，使得船只航行不但没有得到改善，反倒更加困难。执政当局的智慧反不如几百年前的明代知县，一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不过也就是从此时起，无锡城在四座正门之外，又有了东南西北四座水门。
　　 中国古代是农耕文明，城市建设一般并不重视经济因素，而是以政治统治和军事防御为重点。因为种地的农民聚集在村落里，比住进城里更方便生产劳动。一般来说古代城市的形制多为四方形，但沿江河湖海建设的城池就必须因地制宜。无锡是个水乡，几乎就是建在溪河湖沼中，因此，它不是方形的而是椭圆形形似龟背。它的四个城门及其水门，也都不在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确切位置上，也因此直到今天，无锡也没有一条路能与指南针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方位重合，外地人一进城就调向。当地人给旅客指路也从不说东南西北，而是告诉你左手、右手，左转弯，右转弯，听得外地人一头雾水。
　　 明代王其勤修的无锡城，用砖块条石砌成，坚固牢靠。城墙底座在3米到6米之间。城墙上可以跑马，每隔一段路，就有一间房屋，用来住宿守军。每隔几间房即修建碟台，全城共有四十个碟台，既可瞭望敌情，也可做射箭或发炮的凭据。嘉靖三十三年，王其勤就是凭借城上碟台发射火铳，将倭寇头目“四大王”击毙，从而取得防御战的胜利。
　　 王其勤修城，城门洞采取券门方式，用砖雕刻出门匾。其城楼都做成砖台，木构楼层，安全牢固，可以观察进出城的人，瞭望远处敌情。王其勤修的无锡城，在南北东三个方向都修有月城，也就是古代小说中讲的瓮城。是依附于主城门，与城墙连为一体的城外之城，大多为呈半圆形，故称月城。当敌人攻入瓮城时，将主城门和瓮城门关闭，进入月城的敌军，围在四面高墙之下，守军即可"瓮中捉鳖”。
　　
　　 四
　　 跟文献典籍里的记载不同，我师傅老冯告诉我的无锡四门的百姓生活，都是清末民初的事了。他家是无锡土著，又是书香门第，他本人还是个吃货，大凡美食家，都会为了一张馋嘴，东西南北乱转。师傅说，当年的无锡城有这样一首歌谣：东门菜黄子，南门窑蛮子，西门马贩子，北门叫花子。
　　 师傅嘴里的老东门，似乎是无锡最穷的。现如今的东门外槐古桥一带，是好大一片的菜园子，无锡城居民一年四季消费的菜蔬、瓜果，绝大部分来自这里，此处是有名的穷人聚集区，种菜人大多来自苏北和其他省份的流民，城中百姓昵称他们为菜黄子。种菜之外，这里的人也有做工的，他们没什么文化，大字识不得一斗，主要从事拉黄包车，搬运、缫丝等苦活累活，日夜劳作，所得甚少，住房低矮破旧，很多人甚至住在半地下的“滚地笼”中，特别是龙船浜的棚户，占到了居民的90%左右。
　　 民国初年，无锡地方资本在东门亭子桥一带修建了一批工厂，但纺织和缫丝女工们收入微薄，购买力不强，商市始终行不起来。抗战年间，由于新四军游击队经常在东门外袭击日军，令鬼子十分胆寒，索性将东门一关八年，致使东门一带更加冷清。成了无锡人嘴里的“冷水东门。”
　　 无锡城的南门，有无锡城最早的米市，南门外的伯渎港米市。伯渎河据说是泰伯奔吴后所开，3200多年前，泰伯带领吴地人民修建了这条中国境内最早的运河。这条河自无锡梅里，经鹅湖直通苏州，为纪念泰伯的历史功绩，无锡人民命名这条河为伯渎河。
　　 自唐代开始，南郊伯渎河北岸的荡口、鸿声、新安、梅村、后宅等乡的农民，常常驾驶舟船，将家中余粮、蔬菜、瓜果、禽蛋和烧柴等运到南门处售卖，于是渐渐地在这里形成一个集市。加上附近又是江南著名的砖窑集中地，在明朝已形成相当规模。窑区百姓和窑工常在此地采购生活用品，这一地区的粮行、酱园、槽坊、面粉店、南北货栈、竹木行、铁匠铺、小酒馆、小茶室、小饭馆相继兴起，形成了南门第一个繁荣的商市。据说在清末民初，这里光粮行就有17家，加工粮油的小手工作坊19家。南门外的南长街、北长街都是当时著名的商业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