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家乡即景(散文)
来不及抽时间好好看看我的家乡,骨子里总是一股爱的血液在冲动。
农村有清明祭扫前三天后三天的说法,于是在4月2日,也就是清明节前的第二天,我和大哥约好一起回了老家。
到了顺河镇顺河大桥南首,我下车购买一些祭祀用的东西。店家很热情,很快装好了一大袋子套餐,有米国货币,另外还有金条、香烟等等。乡村一如过去,这些乡俗很看重,卖东西也是应时的,过去的东西还是没有改变。
继续向东行车不足五百米,整个道路被封住了,路障上钉着一整块蓝色大铁皮。我和大哥仔细看着铁皮上面的告示。大概内容是七公里长的顺苏路现重新铺设,为沥青路面,计划三个月完成。
我眼睛看着心里想着,真是一件大好事啊。首先我把牢骚憋住了,因为这样的乡路整修,凝聚着我的乡亲们的付出。大哥没说话,但心里想的应该和我一样。原来的顺苏路是水泥路,路面狭窄,两辆轿车会车时必须减速慢行,而且很多地方破损严重,坑洼不平。想象着不久的将来就能在宽阔平整的沥青路面上畅行,谁能不满怀期待呢?
封路后我曾回过老家,因此轻车熟路地沿着渔滨河北堤直奔何桥村。
然而,刚刚几天的时间,情况就有了变化:何桥老街南头,顺苏路路面已经开始施工。大块大块的水泥块张牙舞爪,相互拥挤着。裸露的泥土湿润润的,好似在大口吮吸着多年未曾吮吸到的新鲜空气。没办法,调转车头,在导航的帮助下,沿着一条只够一辆车行走的水泥路向前龟行,三十分钟左右,我们终于到了老家。很多曲折,但心情还是平缓的,我的故乡终于在变,路修好了,我还会回来跑一趟,拍下照片,像我的微信朋友那样来一番炫耀,看人家的,羡慕,但没有素材,总觉得不是滋味。
二哥二嫂,还有文兰大姐正忙着午饭。我和大哥来到老母亲居住的小屋里。老母亲听到声音问:“哪个来了?我眼睛看不清。”得知是大哥和我,老母亲非常开心。
老母亲以前耳朵很背,没想到现在连眼睛也不行了,我心中不由得有些酸楚起来。四五年前,老母亲八十八九岁的时候还能东奔西走,吃喝自理,然而,刚过了几年的时间,老母亲就成了如今的样子,做子女的能不心酸吗?尽管这个年龄,可内心一点也没受到年龄的局限,总是往母亲年轻那时去比。母亲喜欢在院子里干着杂货,大大小小的事,都能成为她喜欢的理由,如今不看见东西了,只剩下说话,嗯,那就听母亲唠叨着,哪怕一顿吩咐,让我和哥干什么都行,不能像小时候,听到母亲吆喝就戳空往外跑。
已经十点多钟,得赶快去规划地(农村的墓地)看看老父亲了。老父亲去世已经三十一年,每年的清明节我们都会去看看老人家,在缕缕青烟中陪着老人家说说家常,祝福老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也希望老父亲能给我们一大家子人带来健康和幸福。
沿途,路边的麦苗青得发黑,在微风中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千百年来,一代代的麦子借助冬雪春风、阳光雨露,在大地的怀抱里孕育成长,世代繁衍生息。它们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深爱着眼前这一片广袤的热土吧。小麦,真不是风景,但在我的心中,它不亚于景点的风景,这样的风景里寄予着我的曾经,所以,风景更有温度,我总希望小麦的长势超过我的预计。
哟,那个人是谁?不是我的小学同学H吗?
H同学因为恋爱失败,头脑受到刺激,本来心灵手巧、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就这样精神有些失常了。但他一点也不煞风景,因为过去的交往,在此时觉得那么痛苦,我希望不是因为我而让他如此。这样的写法可笑,但内心闪过这样的念头。
H同学头发蓬乱,脸皮松挂,皱纹又密又深,两三寸长的花白胡须自然地卷曲着。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好在有了政府的优抚政策,他的生活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这是我听大哥说的,他可能对他有着联系,或者是工作关系知道得多一点。我的心,似乎坦然了起来,事已至此,只能好好待他。
打开车窗,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递过去一包香烟。
他望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多年不见,应该不认识我了。还好,他应了一声“我不抽烟”,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北踽踽独行而去。走了好,我不知应该和他说什么。不认识也好,让我在心底重温他吧。即使我和他握着手,能做什么!
道路右边的一块麦地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那本是一片汪塘,大汪塘一年四季风光绮丽,给我们童年带来无限欢乐。然而,曾经的水波荡漾,柳树倒斜,满载着我们欢声笑语的汪塘却一去不复返了。汪塘被麦地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清秀的脸庞,我仿佛能听到她在低声地哭泣着。
他是一个农村汉子,本应该在这样的土地上快乐地劳作着,听一声地头的媳妇吆喝他吃饭,然后扛着农具回家。但这片农田风光,已经不属于他的了,我心中为之失落。
汪塘南边是一个异姓大哥家的房子,墙体倔强地坚挺着,但清晰地看到北边西侧的屋顶已经洞开,那大大的洞口真像一张大的嘴巴。
马路左边五十米处的大院墙内南北两排,共有三栋平房。可不要小瞧了这座院子,四十年前这儿就是我们曾经就读了整整五年的学校。学校鼎盛时,东边的丁姚村,西边的东风村,两个村子的孩子四五年级可都得到我们胡宋小学来上学。可惜,二十年前学校并入了五六里外的另一所学校。上过学的地方,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总这样感觉,走近,我就仿佛还是闻到了那种味道,是一种青草香,的确,周围长满了杂草,多么像当年的我们,小草一样,带着露珠生长。
半年前,我曾在学校门前驻足。铁门紧锁着,其实门真的不用锁,里面还能有什么东西呢?但我又在想,这把锁其实是在紧锁着学校的心门吧,他不愿意让我们这些曾经的学子走进去窥探他纠结的内心。那一刻,我站在门外想象着,院内,可能种着庄稼,但也可能是杂草丛生;教室内,蛛网遍布,老鼠、蟑螂上蹿下跳,无拘无束。
哎,我曾经的母校啊!锁门的人,真的不能理解这个学校的学子的心思。再怎么破旧,就像游子看见故乡,儿子看到苍老的父母,都怀着一种美好。锁不住的是感情,锁,此时就像一个记忆的点,啪地在我的眼中打开。
大路尽头右转不远,必须步行才能进入规划地。路北边十几户人家大多数都已搬走,只剩下四幢楼房,异常的孤单冷清。其中有一幢楼房似乎没人居住,远远看去,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城镇化一直影响着农村,我理解此时的破败。
祭祀完了,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家中。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午餐。老母亲不愿意和我们在大桌上一起吃饭,独自一个人在隔壁小房间用餐,我和大哥、二哥、二嫂、大姐边吃饭边叙起了家常。饭后,大哥陪着老母亲继续大声说着话,二嫂和大姐在厨房忙着洗刷锅碗,我和二哥在客厅里继续聊着永远说不完的亲情话题。
“几年前如果能把房子拆了,到集镇上的安置小区拿一套安置房就好了。你看,房子九一年建的,今年刚刚花了四五万元扩大了院子,整修了地坪。但村子里的人气真的是越来越淡了啊!”房子的历史,仿佛成了我们的话题,房子装下了我们的故事,迁移,还是能把故事带走,但我们必须面对旧房子去重拾起来。
人气越来越淡,二哥说的是事实。我们小丁庄以前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五六个子女,只有隔壁二叔家例外。二叔是村党支部副书记,带头响应计划生育,所以他家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那时候,成天都可以看到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
“大双子,回家吃饭了!”
“二柱子,来家吃饭了!”
叫喊声或是男的,或是女的,一会是张家的,一会儿李家的,能持续一两小时。现在呢?粗略估算一下,庄子里在家居住的总共不到十个人了。回到家里已经四五个小时,除了H同学外,见到的只有那个拄着拐杖在马路上慢慢行走,已经九十六岁的姚家老母亲。
“哎?二哥,文将家的院门怎么封起来了?”
“哦,他家说大门朝阳更好,所以封了东边大门。”
“你看看,和文将家来往也不方便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庄子里连人影子了都难找了!”二哥愣了一会儿接着说。
“二哥,我觉得还是老家好!你和二嫂也已年近古稀,在家自己种种菜,圈里再养一两头肥猪,几只鸡鸭鹅。这样的自给自足不比集镇上好多了啊!”我安慰二哥说。
二哥微笑着说:“你说的也是啊!”
……
“妈,我们走了。你好好保重身体啊!文高,素兰、文兰,你们辛苦了!”临走的时候,大哥摇开车窗,挥挥手,和大家再一次告别。
因为中午我陪二哥喝了酒,所以车子由大哥代驾,大哥改走淮河入海水道大堤返回城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再一次看着上午刚刚看到的村景,想到了和二哥聊天的内容。其实啊,我有一句话没有对我哥明说:我们要感谢二哥二嫂,真的要感谢他们,因为二哥二嫂几年前如果把房子拆了,搬到集镇上居住我们还能有家可回吗?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们沿着宽阔平整的沥青马路疾驶,还能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可去,真的是一件非常庆幸的事情啊!
那一刻,坐在几十年前的老屋里,看着家前屋后青得发黑的麦苗,回忆着久远的过往,怎能不是一件异常珍贵的事情呢!尤其是还有老母亲在,都说,有母亲在就有家。的确,所以,在别人问我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我总会自豪地说,回老家了。我也知道,有那么一天,母亲百年,“回老家了”这三个字,就远离了我。
家乡的风景,还在滋养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