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那时候日子穷，却有许多闲心情。房前种几棵石榴，房后栽几棵红杏。西园里爬一架葫芦，东园里站几排大葱。土墙上的牵牛花，在清晨开得火红；墙角里的紫茉莉，在夜晚香得朦胧。树荫下，小狗打盹；树枝上，公鸡打鸣。
　　 我们这些小孩子最爱种瓜。种西瓜，种甜瓜，种脆瓜，也种番瓜，种冬瓜，种瓠瓜。西瓜和甜瓜是解馋的，冬瓜和瓠瓜是炒菜的。小小的瓜田，亦是个小小的菜园。桃三杏四梨五年，种果树是大人的事，我们这些孩子是等不急的。即便是半年，也感觉很是难捱，很是期待。白天，瓜种刚刚播进泥土中；夜晚，已做了一个开花结果的梦。
　　 那时候种田没有机器，耕耕耙耙全凭黄牛和毛驴。一个劳力，照顾不了几亩小麦和玉米。村南村北，许多坡地和洼地都荒着，只生些茅草、芦草和节节草。父亲说：长芦草的地块太湿，长节节草的地块太旱；那些爬满茅草的，最合适种田。
　　 到了开春，积雪消融，河水淙淙。在阳光的发酵下，冰硬的土地变得面包一样蓬松。父亲就扛着大板镢，带我去野外开垦荒坡，准备种些西瓜、甜瓜什么的。村南是一片大沙荒，沙土岗子沙土坡上，种粮食是不行的，不平坦也不肥沃；种些西瓜、甜瓜倒挺适合，尤其是那些茅草生长茂盛的地方。
　　 出村二里地，父亲指指脚下的一片斜坡，说：“这里茅草长得旺，是个种瓜的好地方。”就抡起大板镢，噗咚噗咚地开荒。镢是钢板的，一拃多宽，一拃半长，砰地落下去，一大块泥土就被生生翻起。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潮湿的，泥土的香气。那时节，荒地还没有变绿，只在密密的干草窝里，钻出一针针的草尖，娇嫩且新鲜。茅草的根，吸足了营养和水分，肥胖得白白嫩嫩。擦去上面的泥土，放进嘴里咀嚼，满齿都是甜润润的汁液。父亲说：“这玩意能做草药，凉血止血，清热利尿。”于是我就更加起劲地嚼，过了一会儿，真的想往草窝里撒一泡尿。
　　 松软的沙土一块块翻起，稠密的茅根也就一团团地翻起。父亲在前面刨，我在后面捡拾那些茅草，将草根草叶一捆捆地抱出去。一头晌开一分地，一过晌开一分地，三天开了六分荒地。春日温和的阳光下，父亲的额头湿漉漉的，我的小脸则是红扑扑的。燕子还没有回来，杏花想开未开。老柳树的枝条钻出许多嫩黄的叶芽，在西南风里，随意地摇摆。枯草间，一些性急的野菜，已经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鲜绿地展示着他们的风采。紫花地丁、婆婆丁，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花荠菜。远处的林子里，喜鹊和小雀的叫声，比冬天里更加欢喜更加动听，似乎是受了阳光和南风的鼓动。
　　 父亲坐在茅草上，掏出洋火，点上一根“泉城”烟满满地吸着。这种烟卷很贱（便宜），一盒只花一毛钱，一棵只花半分钱。父亲说：“这烟挺好抽的，挺香挺柔和。”在附近开荒的老牛叔，似乎嗅到了香烟的味道，似乎受到了香烟的诱导。他慢悠悠凑过来，挨着父亲坐在茅草上。烟袋锅里塞上一捏烟末子，划根洋火点燃，滋滋啦啦吸着。父亲说：“尝尝我的。”烟盒里抽一根递过去。老牛叔尝一口，摇头说：“没劲，还是抽我自个的。”故意将烟雾喷到我的鼻尖上，笑呵呵说：“尝尝东北的老叶子，劲大不？”呛得我一溜烟跑开了。
　　 那时田间没有几眼井，种地一大半靠天意。幸喜，每到谷雨节气，总会下那么一两场透雨。雨滴沙沙地敲打你的窗棂，沙沙地敲打你的心灵。于是，所有的庄户人都开始激动，都开始出动。耙地耢地，耩棉花播花生。一早半晚挤出点空闲，就赶紧跑到新开的荒地里，将瓜种一粒粒播下去。父亲储存瓜种的方法很土气，不放在纸包里，不放在玻璃壶里，而是和一团泥巴，贴饼子样贴在灶台边的土墙上。种子就储存在那泥饼子的表面，宛如烧饼上撒了许多白芝麻。等到谷雨前后，春风鼓动，再剥下那些瓜种。在温水中浸泡一宿，泡得肥肥的鼓鼓的，三粒一穴播到泥土中。播得要浅，上面再覆一个小小的土堆儿，叫做“浅播深覆土”。既利于保温保湿，又利于种子出土。
　　 三粒种子依偎着睡在泥土中，就像三个弟兄暖暖融融。他们一起吸吮水分，一起扎下白嫩的根，一起用力朝上拱，将上面的小土堆儿拱开一条细细的缝。这时，父亲就将小土堆拨开，露出里面嫩得发黄的叶芽来，在清晨的阳光下，蝉翼一般透明。父亲说：“破土不能在晌午，晌午的阳光太热，会把小苗晒蔫的。”我蹲在父亲身边仔细地看着，仔细地听着，伸出小手在叶子上轻轻抚摸。这时，杏花已经落了，燕子已经回来了，梨花已经开了，桑荫已经绿了。田野里，苦菜花是金黄的，婆婆丁是金黄的，角茴香是金黄的。那些野花的颜色，就像阳光的颜色，灿灿的，暖暖的。我喜欢摘一大把野花拿柳条捆住，迎着春风向阳光炫耀着。那时，我的书包是瘦瘦的，课本是薄薄的。即使背着书包，也能撵上那只紫色的花蝴蝶。只是，它总不让你捕捉，明明安静地趴在苦菜花上，你一伸手，它却轻盈地飞远了。
　　 之后的日子，父亲总忙着大田里的农活，耘地，喷药，提苗，耪草。我呢，喜欢一放学就跑进田野，跑进瓜园里。将那些弱小的苗疏掉，用小镰刀，除去那些野心勃勃的杂草。苋菜啦，灰菜啦，马舌菜啦，还有许多热草和谷莠草。沙土地温暖疏松，如果下一两场春雨，瓜苗就伸胳膊蹬腿，长得很快，很壮实。恰如七八岁的孩子，噌噌地长着个子。父亲说：种棉不打杈，光长柴禾架。又说：种瓜不整枝，长叶不结实。西瓜爬蔓时，会有五六根侧枝，要去除那些细弱的，留三两根就行。甜瓜则是相反的，甜瓜爬蔓时，要将顶芯掐掉，让他多生些侧枝，多结些果实。这看似没什么大学问，却是父辈们种了几十年、几百年的瓜，才传下来的经验。不给你说，你种的西瓜就长不大，你种的甜瓜就结不多。
　　 那时也不怎么打药，好像没多少虫子去祸害瓜田。等瓜秧爬得足够长，等瓜叶绽得足够大，瓜田里就结出了鹅大小的西瓜，鸡蛋大小的甜瓜，瓜田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瓜田。恰恰放了暑假，我就隔三差五到瓜田里溜达。敲一敲西瓜，好像是生的；闻一闻甜瓜，好像是苦的。可心里总是抱着一丝侥幸，抱着一丝希冀。将西瓜摘下来，三五拳砸开，里面瓜瓤还是白的，瓜子还是白的。将甜瓜摘下来，啪地掰开，舔一舔苦得呲牙咧嘴。扔在田间怕父母发现，就远远抛进野草丛里，或者挖个小坑偷偷埋起。
　　 甜瓜十八，西瓜二十八，冬瓜四十八，没大没小是番瓜。待瓜秧上坐稳果实，等十八天，甜瓜就成熟了；等二十八天，西瓜就成熟了。大冬瓜先别着急摘它，就让它长得枕头一样大，老得浑身涂了一层白霜，再推着独轮小车，“吱吱油油”运回家。番瓜什么时候摘都行，要想炒着吃，就在皮薄肉嫩时摘下；要想熥着吃，就在皮厚肉老时摘下。等藤蔓上结出小瓜，我就在小瓜旁边插一根树枝，然后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计算日子。感觉十八天就很难熬了，更甭说二十八天了。
　　 树荫稠密，蝉声鼓噪。太阳抛下的炭火，在大地上肆意燃烧。大人们都躺在凉席上睡晌觉，我却戴上麦秸秆编的小草帽，小步匆匆往瓜田里跑。在阳光的蒸煮下，空气是热嘟嘟的黏糊糊的。庄稼叶翠绿的香味，田旋花粉红的香味，猪毛蒿特殊的香味，都糅合在空气中，浓稠得挥之不去，风吹不动。燕子在头顶上唧唧低鸣，蝴蝶在草尖上翩翩舞动。瓜田越来越近了，已经隐约嗅到甜瓜的香味了。蛤蟆皮、羊角蜜、白糖罐、落花甜，每一个品种，都有一个形象而诱人的姓名。“蛤蟆皮”的瓜皮上，有许多深色的斑点，就像蛤蟆的皮。“羊角蜜”生得又细又长，就像大山羊的犄角。“白糖罐”皮白形圆，味道极甜，恰如装满砂糖的白瓷罐。“落花甜”早熟，顶上金黄的小花脱落不久，就可以摘下来吃了。西瓜是黑皮的，有几条突起的筋脉，于是就给它起个名字，叫“黑蹦筋”。里面的瓜瓤是黄色的，瓜子是黑色。那糖度，汁液滴落到手上，能把你的手指粘住。
　　 西瓜太大，抱不动的，就摘了四五个甜瓜。甜瓜太多不好拿，就把背心扒下，兜起来背在肩膀上。汗珠子一个劲地滴答，阳光晒得光脊梁生疼。背回家，大水缸里舀一瓢水清洗干净，递给父亲一个，递给母亲一个。两个兄弟分的是白糖罐，我自个吃的是落花甜。落花甜半脆半沙，口感极佳，是我最喜爱的。父母最爱吃羊角蜜，说那瓜酥脆，香味浓郁。那时还没用上电，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吃瓜。西南风从门口跑进来，从窗格子钻进来，携带着稠密的树荫和蝉鸣。梁上的燕子，唧的一声飞了出去，又唧的一声飞了回来，轻快得就像一缕凉风。那种吃瓜的日子是甜，是闲，是安然，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怀念。
　　 种的瓜不打算去集市上卖，也就不在乎它长得好坏。多收多吃，少收少吃。可偏偏那些年雨水勤快，结的瓜又多又大，根本吃不完的。于是母亲就让我给姥娘送些过去，给大姨送些过去，给小姨送些过去。让他们也尝尝沙土地里的东西，沙土地里的甜蜜。这是我极乐意干的事情。骑着“白山”牌二八大杠洋车子，驮着好几十斤西瓜、甜瓜、小脆瓜，一路迤逦赶过去。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路边的庄稼麻麻密密。路面上，有长虫爬过的痕迹，有小雀落过的痕迹。不必着急，就那么慢慢地骑，嘴里打着唿哨，或者随意哼哼一支小曲。在门口迎接我的，总是姥娘温暖的笑容，总是大姨和小姨阳光的心情。
　　 看瓜，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窝棚很小，几根木棍扎成“人”字形。木棍上搭上秫秸箔、塑料布，最外面再铺一层草帘子遮阴。简简单单，淋不着晒不着就行。也没人来偷，偶尔有一只喜鹊落下来，啄那么一两个。偶尔有一只刺猬钻进来，咬那么一两个。几块砖支一扇门板，铺一张凉席。躺在上面，听南风吹拂瓜叶悉悉索索响，听老柳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叫唤。近处的林子里，啄木鸟找虫子叮叮咚咚。远处的村子里，谁家的狗叫了那么三两声。瓜果成熟的香甜气息，不停地钻进鼻子里，犹如安眠的药剂，让你很快沉沉睡去。醒来打几个哈欠，伸一个懒腰。趿拉着凉鞋走到瓜田间，摘一个甜瓜或者西瓜，充饥解馋。
　　 那香味是让人留恋的，那滋味是值得留念的。留恋童年，留念从前。
　　 现在生产的机器多了，开垦的土地多了。犄角旮旯，几乎每一寸泥土都被翻耕起来，都被利用起来。密密麻麻的经济林，密密麻麻的商品粮。如此宽广的空间，却找不到一块，从前那样的瓜田；如此悠长的时间，却寻不到一块，过去那样的心田。我们永远失去了，故而我们常常怀念。怀念那些种瓜、吃瓜的日子，怀念那一片小小的幽静的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