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实力写手】桴楫之乡(小说)
一
1984年的春天,覃洋湖畔兴陂村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械斗,40年后,依旧时常被人提起。在兴陂村,与外村之间操起渔具棍棒打架是家常便饭,但损失惨重,令人后怕,唯以这一次史无前例。兴陂村周边两岸,靠着洲滩湖泊捕鱼捞虾讨生活的村庄有七八个,互相越界撵船的事情,日日上演,口角斗得急了,难免要跳下水挥桨提竿打个输赢。通常二个木桴或是三两个竹桴,人数不多,双方打就打了,手上都会收着点劲,各自青紫淤肿两块,再骂上几句,也就偃旗息鼓。偏偏那场大规模武装械斗之前,兴陂村的万大海先将兴口村的刘大壮打折了腿,这事态就捂不住也按不下去,拱出了天大的事情。
兴口村刘大壮有八个兄弟,他排行老六,绰号愣头青。刘大壮家老八刘大青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人称火浇头儿。火浇头儿刘大青是方圆十里八乡的一霸,长得身高八尺,膀大腰圆,赤面虎目。刘大青从不下河捞鱼捉虾,他只在湖水上游的大江里偷偷捞砂,贩卖给外村、邻县接些筑路夯石工程的大集体或公家单位,钱赚得多了,气也粗了,手底下管着三五彪悍的结拜兄弟,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火浇头儿的六哥被别的村打折了腿,这还了得!这事要是他火浇头儿不出头摆平,这张阔脸日后就别在外面混了。当天晚上,刘大青和其他六个哥哥带着全村的精壮汉子,手中提的不再是略显文明的木桨、竹篙,而是梭标、鱼叉、铁锹。兴口村全村的木桴、竹桴,不到半小时全部集结到位,西岸数不清的桴楫扑通扑通动将起来,朝着东岸快速挺进,将水面搅得无风起浪气势汹汹。
兴陂村的万大海听到兴口村火浇头儿刘大青的动静,悔不当初,心知事情闹大了,这个场子不好收拾。万大海的大哥万大全是房长,闻讯冲入祠堂擂了鼓,本房的男人们和本族的汉子尽数闻声赶来,大家都操上了梭标、鱼叉,登上了各家的桴楫,吼吼吼叫着“三面朝水,一面朝天,顺风顺水,赛过神仙”,就着夜色,跟在万大全的桴舟后面,挥楫摇橹朝着西岸迎上去。
出发前,村里的族长万兆武劝道:“我们村万大海先打伤了兴口村刘家的愣头青,咱们能不能先谈判,尽量赔钱息事,省得发生械斗,各自手上不知轻重,折伤了更多兄弟。”
万大海说:“兆武叔,我确实不是有意打伤愣头青的,我知道他们家兄弟出了名的蛮横,平日里哪敢招惹。今天中午兴口村三艘扁桴冲过来,抢我下了窝撒了网的地盘,以多欺少要赶我走,兴口村的刘矮子先动手用木浆打翻了我竹桴上的鱼筐,将我天不亮就起床辛苦打捞的一筐鱼全扔进了湖里。我提起手中的竹篙就朝他打过去,我特意只打向他的后背,手上悠着劲,只当吓唬他一下。谁知,竹篙还没挨上刘矮子的身,他们村就有人叫嚣,看我不打死你。”
“该当我冤死啊,兆武叔,”说到这,万大海声音激动得有点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接着飞快说道:“那个人话音未落就从我背后跳上我的筏子,拿着桨朝我的手臂风一样快地劈过来,我心里一急,打向刘矮子的长篙根本来不及抽回来,我腾出一只手着急忙慌低头找其它家伙,顺手操起了筏中一杆铁棍就朝身后偷袭的人打去,没曾想那人正朝我踢一脚过来,此时我尚未朝偷袭者转过身来,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铁棍沉手没个轻重,我这反手一甩,不偏不倚撞在那人的膝盖骨上,我听到他的骨关节啪嚓一声折了。等我打完这该死的一棍,才看清倒下的人是愣头青,心里知坏事了。我是趁着他们慌作一团救人,跳入湖中凫水逃了回来。”
“平时下水,你也敢带惹事生非的铁家伙?”万兆武面色一沉,斥责道。
“诶!也该当出事,那根铁棍是我凌晨刚从路边捡来的,我真是鬼使神差,把它丢在了桴筏上。事到如今,我也想赔点钱息事宁人,可这次杠上的是愣头青一家,他们哪里容得我们解释分辨。”万大海自责道。
万大全把手一挥,大声说道:“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兴口村的人已打过来了,我们村躲是躲不过去的。这次是他们村越界来抢我们的水域,如果大海不出手,下次他们抢的就是咱们村其他兄弟的船。这次当了缩头乌龟,他们以后岂不是想来抢咱们就来抢?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活路?咱们村从不出孬种,这次必须跟他们狠狠干一场。”
万大全话说完,全村男人不再接话,他们心中的火气已被激发到顶点。兴陂村几十号男人没想到,接下来的上百人湖中摸黑武装械斗,会付出几辈人忘不掉的惨痛代价。
二
兴陂村位于覃洋湖东面。覃洋湖流域面积9万多平方公里,属吴城与柴桑交界地的长江中下游南岸,湖形呈葫子状,历来蓄水是湖,低水是河。柴桑及周边县乡镇的多条湖泊贡献了覃洋湖五成的入水量,长江则灌入六七成的泥沙量。蓄水季节,湖水通过入江河道,从柴桑辖内的一个小镇流入长江。覃洋湖的洲滩湿地极为广袤,沿水位梯度呈环状、弧状或斑块状分布,错落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植被群落带,呈现大型湖泊沼泽湿地景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覃洋湖的泥沙量由解放初期的800t/b,增长到了1900t/b,河床逐年抬高导致水沙壅塞,堤外水位渐渐高于坪内地面,外洪内涝,粮食常年减产甚至绝收。等到枯水季节,周边村民也只能在洲滩上割芦苇、放牧,种植些勉强糊口的农作物。
在湿涂滩与烂泥沟里讨生计的村民,为抢夺唯一能养家糊口的捕鱼资源,日日争得你死我活,民风历来彪悍。不少急功近利目光短视的村民,在水涸季节用小孔渔网深捞密捕,幼鱼亦不放过,造成渔业资源一年不如一年。面对竭泽而渔的后果,各村纷纷划定自己的水域。不久有的村又出现筑堤围湖,招标承包捕鱼区现象,即“斩秋湖”,承包者肆意挤占渔民合法捕捞水域,各类纠纷不断升级。
处理这起械斗的经办民警,是兴吴镇派出所的所长郝壮和民警刘成、喻小年。在所里案情通报会上,老民警刘成说道:“因兴陂村、兴口村发生大规模械斗,参与人数过百,当场死亡2人,伤13人,其中重伤一级2人,重伤二级3人,轻伤二级2人,轻微伤5人,其他1人。因械斗场面混乱,具体施暴人员还在调查取证中。鉴于事态严重,已拘留牵头者兴口村10人。一名死者为兴陂村的万永胜,今年22岁,结婚两年,儿子不满周岁,死者的父亲是兴陂村的万大全。另一名死者为兴陂村的万志文,17岁,家里只有一个寡母。知儿子去世,其母精神状况出现异常,兴陂村委会已安排人员上门陪护。”
郝壮说道:“这次案情重大,县委县政府领导第一时间到现场亲自指挥调度。万大全家因人员死亡,组织了一帮人到兴口村闹事,我们已安排两个涉事村庄的治保主任配合调解,所里也抽调了警力到现场维护秩序。其他受伤人员家属跟风,不同程度地纠集人员上门闹事,我们先扼制住了挑头的势力大的,其他人也就老实了。因两村的宗族势力都不小,我们所有参与案件处理的民警都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衍生其他恶性事件。宗族势力习惯性抱团,遇事偷偷用族法自己处理,才造成这次械斗升级。如不是发生大量人员伤亡,事情闹得太大了,村民们还会继续隐瞒不报。下一步的案情调查,我们受到的阻力肯定不小,老民警要带好新民警,要提前熟悉各村的族规,在询问时要注意方式方法,用词避免主观,安抚工作要做细。”
开完会,郝壮浑身冒出虚汗,脑袋发晕,身体发冷。他一个人坐回办公室,猛然几口吸完一支烟。办公桌上积垢发暗的烟灰缸里,已塞满了烟头。他将手上燃尽的香烟在地上拧灭,随手丢在那一堆连续几夜抽出来的烟屁股上。郝壮是兴陂村邻村兴田村人,此时的他全无睡意,陷入了沉思。
参加械斗的两个村情况,郝壮心里清楚,它们与自己的老家兴田村并无二样。村庄里不是涝就是旱,土地资源有限,地里产不出个屁,粮食常年不够吃,大家只能在湖中找活路。鱼虾头上又没刻字,能认识是谁家的,还不是谁捞的就算谁的。由于无序争抢和深度捕捞,湖中渔业资源日见枯竭。原本周边村不得已坐下来谈妥了分区方案,各自划定一个水域,约定互不侵犯。无奈每个村都有几个泼皮,总是不停地占便宜越界挑事,小磕小拌没个消停,村里懒得管,派出所警力有限,索性也睁只眼闭只眼。没曾想,宗族势力越大的村越霸道,两个势力都大的火拼,能闹出天大的命案,这一次,真把他难倒了。兴陂村是他母亲的娘家,兴田村是他妻子的娘家,两个村的亲戚,这几天来,排着队哭天喊地来堵他办公室的门,案子的事他啥也不能多说。只能刚劝走这一拨,又硬着头皮劝另一拨,这来来去去,已来了不下十拨人。郝壮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关注两个村激化的矛盾,否则,事情也不致于闹到如今无法收拾的地步。
三
悔不当初的,还有万大海的媳妇柳妹儿。自从嫁给万大海,她自怨自艾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婚后家里生活贫苦,仅靠男人打鱼捞虾换来那一点儿油盐粮食,吃个饱饭都成为奢望。这一家老小四口人,还没算上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实在憋屈。结婚前,她耳熟能详的一首民间歌谣唱出了覃洋湖渔民的不受人待见:漂泊大水水落沉,有女不嫁船上人。前驮纤板后驮绳,俨像牢里解犯人。她恨自己不争气,终是禁不住万大海的麻缠,带他去见了自己的爹柳元栓。她记得那天一路上,万大海甜言蜜语地唱道:“手撑一支竹,请问船头叔:日里河港走,晚上哪里宿?篮里一篮菜,篮外一枝花,日里河港走,晚上到你家。”柳妹儿没好气地说道:“你倒想得美。”万大海哈哈笑,接着唱:“覃洋湖,好地方。微微晚风荡渔歌,哥在船头撒下网,鱼儿跳进滚油锅,喜得妹妹喊哥哥。”见柳妹儿不再搭理他,他接着唱道:“新打渔舱舱连舱,渔民个个喜洋洋。渔船下水浪打浪,打得鲜鱼满船舱。芝麻开花节节高,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万大海吹着口哨,跟着柳妹儿回家,传入柳妹儿耳朵里的口哨无词,歌谣藏在了万大海的心里:“一朵鲜花鲜又鲜,鲜花长在石崖边。只要有心把花摘,哪怕崖壁高上天。”“一把芝麻撒上天,肚里山歌万万千,唱到南京转北京,转来还唱两三年。”乡村的民间歌谣并没有书教,全靠一代代村民口口相传,万大海从小喜欢民间歌谣,在部队的时候,他认识了山里的一位祖传民谣传唱艺人,老艺人记得的词真多,唱得也真好。一有空,万大海就往大爷茅屋里钻,将天南海北的民谣足足记录了一大本。几年来,这本本子被万大海翻得稀烂,歌谣一首不落,全烂熟在他的心里。
两人翻山越岭,进了柳妹儿家门。柳妹儿父母没有多说什么,两人的认识事前是经过父母同意,由村里的李大婶牵的红线。柳妹儿的爹柳元栓看了一眼万大海,瞅见他接过自己递过去杯子的指甲,用刀片细细刮过。他也不问,知道这后生烟瘾不小,手指甲被烟叶染黄了,怕自己这个准岳丈不喜欢,提前做了掩饰。男人抽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后生当过兵,在部队里锻炼过的人,应该差不到哪去。结婚后,柳妹儿才知道万大海隐去没唱出来的现实,“渔郎心里愁,缸里没有米”,直恨得牙痒痒。结婚前,她也曾经后悔过,不想嫁这个嬉皮郎。奈何父亲骂道:“你既然领回了家给我看,是骡子是马你都得认。不嫁也得嫁,否则我打断你的腿。”柳妹儿只好认命,没有回旋余地嫁给了万大海。结婚后每每两人吵架拌嘴,万大海就唱:“时辰一到就上轿,一上一下到婆家,今日洞房花烛夜,看见老公像只虾,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命碰到死冤家。”一个嘲笑另一个,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哑巴咬牙,心里恨。
出事的前一天,柳妹儿骂了万大海一天。大女儿万玉文17岁,书念得不错,家里实在拿不出上学的钱,只好让她辍学。万玉文一气之下,离家外出打工去了,鲜少与家里联系。二女儿万玉雨15岁,在镇中学读书,每周回来取一次干粮,每学期来家里要一次学费和书费。清早万玉雨赶回来取学费,柳妹儿口袋里没有两个钱凑不足,万大海的口袋里,更是空空如也。柳妹儿忍不住骂万大海:“你一个大男人白活了,要文文不成,要武武不行,连自个的闺女都养不起。”
万大海回骂道:“你个不争气的娘们,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我凭什么挣钱来?挣不挣,我辈子都算是白活了。”
听到丈夫数落自己生不出儿子,柳妹儿臊红了脸,气得脖子梗直。她的话匣子如洪水般冲破了闸口,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又哭又骂。她从早骂到晚,把万大海如何哄骗自己嫁入万家,如何不知道营生,如何没出息活不出男人样,骂得绘声绘色,添油加醋,顺带捎上所有她想得起来或听说过的污言秽语。归根到底,柳妹儿是要骂得万大海明白,生不出儿子都是他万大海没出息没福份,跟她柳妹儿没有一点儿关系。她柳妹儿的日子过成如今这模样,全因为跟了王八蛋万大海,才倒了八辈子霉。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一床被子盖了快二十年的人,敢打自家人的脸,她就没必要给他留脸。骂累了,她用鼻孔对丈夫说道:“我好好一个爹疼娘爱的女子,嫁给你,生生被你逼成了一个粗鄙村妇!”二女儿万玉雨是什么时候抹着眼泪回学校的,万大海和柳妹儿完全没注意。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她听懂大人的话后,总是一声不吭走开。在回学校的路上,万玉雨对自己说,等大人们自己想清楚后,再说吧。反正同学们家家都穷,晚一点交学费,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