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算是硬朗。奶奶活到现在，实在是不容易。
　　 爷爷年轻时候是生产队的车把式。一次赶车外出的时候，拉车的几套牲口惊车了。怕碰到路上的行人，爷爷拉紧车闸，又死死拽住缰绳。慌乱中他脚下不稳跌倒在地，沉重的车轮从他腰部轧了过去，他的腰被轧断了。从此以后，爷爷就瘫痪在床，我尚没有出生爷爷就去世了。除了遗像上的照片，我没有亲眼见过爷爷。
　　 生产队存在的时候，因为爷爷是因公负伤，虽然不能参加劳动，生产队常年给记着工分，我们家的生活尚且过得去。后来实行联产承包，土地分到各户，村里对我们家没有了其他照顾，全凭奶奶一个人拉扯着我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奶奶当年的艰辛可想而知。
　　 后来父亲和姑姑两个人都考上大学。父亲考虑到家里的困难，曾想过弃学，但是奶奶却硬逼着他去上大学。后来姑姑也是如此。奶奶供应着两个孩子读完大学，都在城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把家也都安在了城里。奶奶老了，爸爸和姑姑想把奶奶接到城里颐养天年，然而奶奶却执意不肯，独自一人守在农村的老家。
　　 父亲和姑姑见奶奶不来城里，就告诉我们有空要多回家看看。我自不必说了。小时候因为父母都要上班，就把我放到奶奶家里，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对小村庄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从小我就知道，村里和我们家最要好的是孙二爷。
　　 孙二爷是村里的老光棍，独自一人过日子。每逢过年过节我们回老家的时候，奶奶必定要把孙二爷请到家里喝酒。我们带给奶奶的礼物，奶奶也要分出一半给孙二爷送去。后来我们习惯了奶奶的这种做法，买礼物的时候干脆买上两份，奶奶一份，孙二爷一份。
　　
　　 二
　　 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姑姑我们两家人都回到老家和奶奶团聚。照例，奶奶又让我们把孙二爷请来。饭桌上，孙二爷一面喝酒一面和奶奶说些“老话”。
　　 “那时候，你每天天刚亮就背个筐去山上转悠，大家看你整天不着家，就给你起了个外号‘野满山’。”
　　 奶奶的外号让姑姑家的表姐笑弯了腰。
　　 “唉，不去外面野又能怎么办？他爷爷瘫痪在床，家里那点土地全靠我自己收拾，顾东顾不了西，要不是有你的帮助，我们家真的过不下去了。”
　　 “都是过去的事，别提它了。你看现在，你不是熬出来了吗，儿孙满堂，孩子们又都很孝顺，后半辈子算是享福啦。”
　　 “我是享福了，可你却还是独自一人，往后可怎么办哪。”
　　 “村里打光棍的又不是我一个，现在国家的政策好，你放心，以后我受不着罪。”
　　 “唉……”奶奶只有长长地叹气。
　　 孙二爷喝完酒，我们一家人把他送出去很远。奶奶一面向他招手，一面满脸淌泪。
　　 姑姑家的表姐是个现代的时尚女孩儿，她从奶奶和孙二爷的话里似乎听出了什么。回到家以后，她央及我奶奶：“姥姥，您和孙二爷一定有故事，快讲给我们听听。”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本不想再提它。为了让你们后辈人知道感恩，别忘了人家对咱们家的好处，我豁出这把老脸，给你们讲讲吧。”
　　
　　 三
　　 孙二爷名叫孙继先，因为排行老二，所以大家背地里叫他“孙老二”。年轻时候，他是咱们村的民兵连长，当时可威风了。我和他从小是同学。那时候五六年级的高小和初中都在镇上，上学要翻过两座山头。山上有野猪、野狼，我一个女孩子家上学家里不放心，就不想再让我上学了。孙继先找到家里，说他也继续上学，可以和我结伴走，这样家里才让我继续上学。那时候，两家的关系很好，有了孙继先这个学伴，家里也放心。
　　 学校里我们俩不在同一个班，放学也不同一时间。每天放学时如果我先放学在学校门口等他，他先放学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们俩来来去去，五年时间里天天走在一起。毕业后我们都去生产队参加劳动。由于孙继先精明强干，很快被提拔为村里的民兵连长，我也当上了基干民兵。
　　 基干民兵要时常训练。有一次在秀水河里训练武装泅渡。在秀水河边长大，谁都会几手“狗刨”。我觉得自己的凫水本领还可以，哪知道背上步枪可就不一样了。下水之后游了不远，我感到身体下沉，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力气。我心想，完了，今天小命算是交代了。当时几十人游在水里，沉下去也很难被人发现。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双大手把我托了起来，是连长孙继先把我救了上来，原来，他时时在关注着我。
　　 你们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是逐渐积累起来的。慢慢的，我发现孙继先看我的眼光有些不一样，有那种“放电”的感觉，也许我的眼神也是这样吧。有一天晚上，孙继先把我约到秀水河边，他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可以、可以……”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愿意！”我们俩偷偷地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们之间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
　　 按当时的惯例，想要公开两个人的恋爱关系，都是由男方托出介绍人去女方家里说媒。孙继先家里也托出媒人，没想到我父亲却坚决不同意！原因也很简单。原本两家人关系不错，文革时闹派性，孙继先的父亲和我父亲不是一派，两派人曾经打得不可开交。当时是孙继先父亲一派占上风，所以他才当上民兵连长。我父亲听说对立派的人上门提亲，死活不同意。他认为，如果把女儿嫁给对方，不就等于向对方投降了吗？他听说我自己和孙继先谈起了恋爱，怕以后管不住我，赶紧把我嫁给你们的爷爷，当时他是个赶车的车把式。
　　 和你爷爷结婚的头天晚上，我和孙继先在秀水河边哭了半宿。孙继先对天发誓，今生不能和我在一起，就等我一辈子，终身不娶！
　　
　　 四
　　 我奶奶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表姐也跟着哭成个泪人。
　　 “姥姥，当时你为什么不抗争呢？”
　　 “抗争？那时候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去抗争？”
　　 “让奶奶讲下去吧。”我给提醒说。
　　 奶奶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继续说了下去。
　　 和你爷爷结婚后，我和孙继先见面谁也不理谁，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没有不平，没有怨恨，还是满眼的情义。
　　 后来你爷爷摔成高位截瘫，躺在床上无法动弹。联产承包后，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还要伺候几亩田地，所受的辛苦可想而知。这时候，是孙继先伸出援助之手。你们都知道村里人的毛病，喜欢背地里嚼舌头根子。我和孙继先以前的事村里上年岁的人都知道，为了不让人们说三道四，他就偷偷地帮助咱们家。
　　 咱们家山上的地里年年种红薯。栽种红薯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从小溪里往上挑水。好在山林中很少有人，一直没让人发觉。收红薯的时候，怕被别人看见，他帮我把红薯背到山脚下，我再装到三码车上运回家里。一年又一年，种地都是他偷偷帮忙。没有人家，不知道我还要多受多少苦累。现在年龄都大了，村里的老人又没剩下几个，孙二爷才敢和咱们家来往。
　　 “山林里经常没有人，你们两个又相亲相爱，在一块就没发生点别的？”表姐是个开放的女孩儿，头脑里总会天马行空。
　　 “我这一辈子恪守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
　　 “大的出格没有，搂搂抱抱总会有的吧？”表姐真讨厌，总拿自己的认知去想象别人。
　　 “没有，一次也没有！”奶奶坚定地回答。
　　 “我不相信。”
　　 “唉，都这样大的年龄了，说说也不算寒碜事，有一次特殊情况。”
　　 奶奶继续说了下去。
　　 有一天傍晚，孙继先正帮我在山上刨红薯，忽然窜出一头大野猪！野猪足有二三百斤，直奔我就来了，吓得我一个劲地喊“妈！”孙继先一看，抡起镐头就迎了上去。大野猪并不怕人，它见孙继先拦它，一下把孙继先撞了个大跟头，紧接着用大獠牙对着他的裆部就是狠命一挑！这时候我也顾不上害怕，拿起镐头轰赶野猪。野猪见两个人对付它，自觉占不了便宜，转了一圈跑走了。回头再看孙继先，只见他裤裆处都是鲜血，疼得他满地打滚。我再也顾不上害羞，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原来野猪的大獠牙把他的蛋囊挑破了，一颗蛋子耷拉在外边。我见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也手足无措，他手托那颗蛋子，咬着牙问我：“你、你、你带着针线吗？”
　　 “带、带着。”那时候我下地干活经常带着针线，为的是休息时缝缝补补。
　　 “给我、给我、给我缝上！”
　　 “你、你、你不怕疼吗？”
　　 “不、不、不怕！”
　　 我哆嗦着拿出针线，把掉出来的蛋子塞进蛋囊，一针针把蛋囊缝了起来。缝的时候，他浑身哆嗦着却一声没哼。等缝完了，他唾出一口红红的唾沫，里面有两颗带血的牙齿！
　　 奶奶的述说让我和表姐都浑身打冷战，这要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忍受这样大的疼痛啊！
　　
　　 五
　　 我们请奶奶继续述说。
　　 后来，你们的爷爷、姥爷在炕上瘫痪了多年之后去世了。你们的爸爸、妈妈也面临高考。你爸爸知道家里的困难，就想让妹妹高考上大学，自己去挣钱养家。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非常好，孙二爷听说后，一定让你爸爸和你姑姑都去上大学。果然，两个人分别被大学录取。学费又成了问题。就在兄妹俩你推我让，准备让一个人去上大学的时候，又是孙二爷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拿出多年的积蓄送到咱们家，让两个人都去上大学：“你们都去上大学，吃上商品粮，从地里刨出一点粮食就够你妈一个人吃的，上大学也给你妈减轻了负担。学费不够我这里有钱，足够你们上学用的。”
　　 在孙二爷的帮助下，你们的爸爸妈妈顺利读完大学，在城里找到工作安了家，要是没有人家孙二爷，哪有咱们家的今天哪。只可惜了孙老二，为了一句承诺，到今天还打着光棍。好人哪，好人！
　　 “姥姥，我姥爷已经去世，您为什么不嫁给他？现在嫁给他也不晚，我们都大力支持！”
　　 “傻孩子，你以为出一门入一门那样容易吗？我活了这样大的年龄，如果再嫁人，村里人还不笑掉了大牙。”
　　 “姥姥，你们这代人活得太累了，自己的事还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心中相爱又不敢去爱，让真情实意折磨自己一辈子。不过对承诺的坚守却令人敬佩，现在恐怕很少有这样的人了。”
　　 “是啊，的确是活得太累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这代人的活法，希望你们年轻人不要再有这样的遭遇。”
　　 后来，再也没人提出，让奶奶去城里和我们一同生活。让她自己在村里守望着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情吧。
　　
　　 六
　　 孙二爷没有长寿，过了几年，他就仙逝了。
　　 奶奶依旧硬朗。每逢清明节，她都要去山上烧纸。我们几个晚辈陪着她。来到山林里的一座孤坟前，奶奶焚上香，一张张点燃烧纸，看着纸灰像一对对黑色蝴蝶在坟头盘旋。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来世吧，来世吧……”
　　 山林里是那样寂静，只有奶奶一个人在宣读着她的爱情宣言。寂静，寂静，无边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