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消失的京胡(散文)
有一天,心血来潮,忽然找出前些年买的一把二胡。
小时候自学过二胡。严格讲,我们哥仨喜欢拉胡琴,都是受父亲的熏陶。是“润物细无声”那种。
父亲拉一手好听的京胡。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此刻,我握着琴弓,难成曲调,勉强拉了几首老曲子,怎么听都如泣如诉。我想念父亲了,想念那把坏掉被扔弃的二胡,更想念父亲那把可爱的京胡。树木枯了又绿,花谢再开,四季轮回,给我带来错觉——时光可以倒流。春天了,盼了许久,父亲也没有回来,父亲那把京胡也没回来。
我给大哥发了微信,委婉地问父亲京胡的去向,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回复。
一
老天弄人。父亲半生生活在农村,可他那双手,锄把握不牢,京胡却拉得像桅杆一样不倒。但父亲不苦恼,苦恼被他用琴弓锯断。
拉胡琴前,他先用大茶缸,倒缸水放在身边。然后,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松香,掏出抽烟用的打火机,将松香烧化,看着松香把泪和痛都滴在琴桶上。松香凝固,他开始旋转琴轴校正音调,时而吱吱嘶嘶,像偷嘴的老鼠被夹子夹住了一只脚,时而叽叽嘎嘎,像老妪用柳条赶着鸡鸭上架。折腾一会儿,他开始演奏了。
常常是一段激越、高昂、欢快的曲调,仿佛山溪潺潺,流水涓涓,我不知道,父亲此时是什么心情,是不是看见自己的童年,和小伙伴们,绾着裤脚,光脚在溪水中奔跑,脚下溅起雪白的浪花。我有时问父亲拉的是什么,“西皮流水”,父亲总是简要地回答。我很粘人,有时还会继续问下去,什么是西皮流水?“京剧”,其实应该是“京剧唱腔”,不知道何故,父亲略去两字。有时,他还会边拉边唱一段,没歌词,是哼唱:“嗯哼……嗯哼……”陶醉时,他一只脚踏着节拍,几根白头发从黑发里逸出,仿佛田里发出的新芽,很扎眼。
父亲并不孤独。我们村很小,但几百人的小村子竟也“藏龙卧虎”。康叔,住在二队,当时生产大队分两个队,我家在一队,康叔的二队就建在村西的小山坡上,离我家少说有二里地。农忙季的下雨天,不能下田,或者冬季,农闲季节,康叔总是急匆匆来我家,腋窝夹着一把京胡。他是安徽人,是否有些徽班进京的基因,中等个,身材匀称,能拉能唱。有时,他来的时候,我家饭还没吃完,刚开始,我还有些反感。后来,父亲担任村支书期间,大队会计小梁又加入进来,他会拉二胡。有人说,他用二胡和父亲搞关系,父亲听后,笑笑。
这下好了,三个男人也是一台戏了。我经常看到的场面是,父亲京胡,小梁二胡,康叔唱,激动之处,康叔还站起来,手上起了动作:“嫂娘亲她把那真情话讲,肺腑言感天地荡气回肠。明是非主正义贤良高尚……”经常听到这几句,我知道了有一部京剧叫《赤桑镇》。我没想到的是,只有三十几岁的小梁竟然有时也能唱几句,冬天他有时戴着棉帽,头一摇,两个帽耳就颤动着,有几分童真。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票友这个概念,其实,他们就是自演自看的票友,在我们村里,属于另类。我就亲耳听到过,他们的行为被定义为“没正事儿”。也是,三人搭配,京胡加二胡,几乎就是小半个京剧乐队了,再有康叔的放喉歌唱,一个草台班子的京剧团。那时,我对京剧的理解太肤浅,京剧京剧,北京的剧,地方戏,如同我们老家二人转发展起来的龙江剧。
三人唱罢,有时还嘁嘁喳喳讨论一会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好像还听到了“反二黄”这个词,当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们的爱好,唱一句词要“啊啊啊啊”好一阵才能落地。不如我用二胡演奏歌曲好听,我拉的《洪湖赤卫队》主题曲,很好听,至今脑海里还清晰地记着,歌曲开头里前奏的音符,有很多短促的6565(拉索拉索),像极了波浪推着波浪,果然是壮阔汹涌的《洪湖水浪打浪》。
不知不觉就到了饭点,但康叔和小梁从不在我家吃饭,任凭父亲怎么挽留。也许,那时人们的精神更饥渴,戏瘾过了,就满足了。父亲送出门,等他们走远,回头拍打腿上的松香粉末,像抖落一层小雪。
二
上次回老家,特意去看了三叔。三叔77岁了,身体还算硬朗,白天还能骑着电瓶车满大街跑。不知什么原因,聊着聊着,他和我聊到了父亲刚到东北时的一些事情,讲到了父亲的一些经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的妹妹,我唯一的姑姑,先和姑父两人从山东来到了双市。姑父会拉京胡,也能唱几嗓子,小城市组建京剧团,缺人才,姑父被选进去了。接着,父亲闯关东,投奔妹妹妹夫。父亲没手艺,但识文断字,那年代并不多。也不知道姑父怎么想的,竟然叫父亲去剧团学唱戏,那年月,艺人虽然能挣到钱,但愿意学唱戏的人并不多。通过姑父的介绍,剧团看父亲一表人才,竟然同意了。命运是诡异的,比如上述的不可能竟然都变成了现实。但奶奶知道后,死活也不同意,她的想法很迷信:“戏子死了进不了坟茔地。”人生最后入土为安,土地不收留,那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家族的耻辱嘛?
被逼无奈,父亲只好到我们村里投奔同姓的远方亲戚,当了农民,也还知足,农民有土地,当年闯关东不就是为了一块黑土地吗?父亲带来了这把京胡,是剧团送给父亲的还是姑父送给父亲的,不得而知。姑父后来来过我家几次,没人提起这事。
当然,后来三叔是投奔父亲而来,他没在我们村里落脚,而是去镇上的的乡办厂。做酱油、做豆油、做醋、做白酒之外,跟人学了木匠。
后来,这把京胡便经常陪伴着父亲。父亲性格有些内向,越来越像土地的性格,工作或生活中遇到什么难题,我很少听到他的抱怨和牢骚。母亲没文化,除了下田做家务,没什么爱好。有时,听见父亲坐在里屋,狠狠掐灭一根旱烟后,在满屋缭绕的烟雾中,又拉起了京胡,母亲只是叹息一声,就只管干手中的活。有一次,我听见邻居张姨夸赞父亲:“胡琴拉得真好!”母亲只回嗔一句:“有啥用?不顶饭吃。”但她说这话时,眼睛发亮,仿佛严冬终于过去,家里推开了两扇窗。
记得有一段时间,父亲不拉京胡了,琴弦断了。如不是我们兄弟拉拉二胡、吹吹笛子,家里很安静,尤其冬季的夜晚,很早母亲就吹灭油灯,一家人就平铺在热炕上,准备烙梦了。镇上只有个供销社,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农用物资什么的,别说琴弦,很多人连京胡长的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有一次,康叔来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两张邮票那么大的小纸袋,两人小心翼翼打开,从里面扯出一根马尾毛一样粗细的钢丝,如获至宝般,生怕用力过猛拉断似的。过了几分钟,恰巧小梁来了,提着他的二胡,三人又来一番自娱自乐。
那时,农村的房子都独门独院,邻里之间隔得远,阻碍不了人们串门,但却“隔音”,不用担心自家的高分贝干扰了邻居的生活。所以,“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是送给城里人的。村里喜欢听京剧的人少之又少,能欣赏了京剧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但没人说我家很吵。关上门,一座老草房就是一个大音箱,尽管有时听着父亲京胡的演奏,我家的草房,却献演一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房盖被大风掀了。
三
大概是我上小学前后,村里排演了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小村大能量,令人称奇的是,小村子竟然能将剧中所需演员全部选拔出来。其中,学校老师是绝对主力。住在我家前面的兰校长扮演杨子荣,少剑波则由我们的数学老师纪老师担纲,栾平则由村医康大夫扮演,小常宝则由我的一个远房小姨出演。其他的则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明白,平时经常在村街上遇见,每天碗里也端着大碴子高粱米饭,可他们到了台上,立马就换了个人似的。唱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再挥起马鞭,兰老师活脱脱一位孤胆英雄,跃马上山,直捣夹皮沟。纪老师饰演的少剑波,“我们是人民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人民军队与人民共患难……”唱得多么深情!没工分也没补助,大家热情高涨,只要有时间就排练。因为演得好,除了在本村演出,还去其他村巡演。在大队俱乐部,一间仓库似的土坯房里,搭起舞台,演了很多次,每次都座无虚席。我看到栾平时,真正是“义愤填膺”,他台下是村医,我牙疼,总去打青霉素,他打针很疼。可每次,他还笑哈哈地打趣,说我脸肿得像个馒头,家里没粮,可以当饭吃。有人说笑可以止痛,我一笑,腮帮子更痛。
要说的是,这个京剧的伴奏人员,康叔当仁不让地在里面,属于“首席”,京胡伴奏。拉二胡的是当时“村红”,也姓纪。上次回村,他是我村街上遇到的唯一一个乡亲。以前,他是著名村民,做过老师、会计、村支书、乡干部,给京剧伴奏时他好像是学校老师,教过大哥和二哥。他怎么什么都会?我当时很羡慕,羡慕到艳羡。我为父亲不能上台伴奏而悒悒不快,在家里,一家人说过几次这事儿,父亲表情平静,只是要我们不要再说下去。
父亲在家里照样拉京胡,康叔来了也像没事一样。我和康叔的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在班里学习成绩是数一数二的,她则经常在末尾,徘徊复徘徊。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心里的不快都撒在了她身上,心里想着,父亲没上台拉京胡,但我学习成绩好,康叔虽然上台拉京胡,可她学习不好。天哪,这竟是我孩提时代的逻辑。
1974年,电影现代京剧《杜鹃山》公映,革命样板戏,我非常喜欢,每次演,我都去看。现代京剧节奏快些、服装也现代、唱词也通俗,我更愿意接受。里面的唱念坐打,更容易打动我。尤其是演员出场前的一阵紧锣密鼓,急似骤雨,直叫我热血沸腾。到现在,柯湘的经典唱段,我还能脱口就来:“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一唱,鼻子有些酸。后来才知道,我更喜欢它是彩色影片。以前看的多是黑白片,给人的感觉太单调,就像面对冬季的原野,非黑即白。影片里的杜鹃花,给我人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它有很多颜色,而我偏偏喜欢红色,喜欢红杜鹃,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因无数革命烈士鲜血浇灌而盛开的。
父亲也去看,回来说句“好看”就再也不说什么了,还是有空就和康叔、小梁又拉又唱。耕地、种田、收割,土地里刨食,为日子犯愁,三人都不见老,脸上的皱纹是不是都做成琴弦了?现在我才略懂些,他们拉的是传统京剧唱腔,西皮和二黄。唱的也是传统的,什么《群英会》《打金枝》《霸王别姬》之类的。
遗憾的是,当年没为他们三人团鼓过掌,总是用考古的眼光质疑他们,甚至还动过,拆散他们这个“铁三角”的念头。但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如今京剧,作为国粹,2010年,已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可以说,一种文化的传承,不只是靠专业演员,像父亲康叔小梁兰老师纪老师等等这样的民间“异”人,同样功不可没。
后来,我上了大学、分到县城工作,就再没看到父亲拉京胡,父母忙于去市场摆摊,说要抓紧挣钱,把最后一点饥荒还完。久而久之,大家把父亲好的这口给忘了。我现在偶尔拉拉二胡,却提心吊胆,即使关紧自己房门,也生怕吵到别人。春晚到了戏曲时段还坐得住,欣赏识别下生旦净末丑。但看到年轻人带着耳机,摇头晃脑沉浸在rap(说唱,有节奏说话的特殊唱歌形式)等等流行音乐中,对我们民族传统文化的前景,多少有些担忧。
昨天上午,我忍不住去问妹妹,父亲的那把京胡呢?妹妹回复,自从父母搬到县城,她就没看见过。也许是搬家时,父亲送给了康叔?估计咱妈知道这事,但妈又说不清楚。母亲脑梗后遗症,失忆、口齿不清,病情越来越重。
看了妹妹的留言,我一时语塞,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