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留根(小说)
诊所后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杨芬听到了,蹑手蹑脚去开门。
淡雾中三个人,两个是抬担架的,一个是伤员,不待杨芬发问,简易的担架就被抬进了诊所,放到廊下的一个角落里。
杨芬冲着一间内室喊:“张医生,有伤员。”
正待要离开,一个抬担架的凑过来,低声说:“杨芬,你王存哥受了枪伤,一直高烧不退,你催催张程,让他给想想办法。”
声音是这么熟悉,定睛一看,杨芬才认出他们,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想到他们偷偷摸摸出现在这里。
受伤的是王存,两个弟弟抬担架,一个叫王胜,一个叫王利,都是灰头灰脸,一身憔悴,在朦朦胧胧的早晨,难怪杨芬认不出他们。
“王存哥是怎么了?”杨芬惊讶地问。
“别提了,日本人傍黑时突然袭击了咱村,见人都打枪,一个也不放过,我哥躲之不及,中枪了。”
“我们家怎么样了?”杨芬急问。
“不知道,村里人只有命大的躲起来了。”王胜说。
“张程的父亲被枪打死了,母亲被烧死了,这事先别和张程和王兰说,说了会让他们瞎担心。”王利低声补充。
张程和王兰在镇中心开了一家外科诊所,专门收治刀伤、枪伤和长疮的病人。随着日本军队挺进中原大地,豫西的丹江流域成了日本人、国军、八路军游击队和地方武装争夺的阵地,打仗几乎天天发生,诊所生意火爆,张程夫妇根本忙不过来,不得不请了同村的杨芬过来帮忙,因为他们还有一个叫留根的小孩需要人照看。他们村离镇上有十多里路,昨晚的事儿自然都不知道。
杨芬的心沉甸甸的,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张程医技精湛,外号就叫张一刀,意思就是他动手术时,只要他看准了下刀部位,一般不回第二刀,这在丹江沿岸是出了名的。有人形象地举了例子,一个姓王的营长受了枪伤,子弹离心脏只有一韭菜叶厚的距离,被送到了战地医院,军医们会诊后都表态说,没有浪费药品的必要了,下属们不死心,用担架抬到了这里,张一刀一看,轻轻叹了口气,指挥王兰给王营长打了一针麻醉剂,他一刀下去,从血糊糊的肉中夹出了带血的子弹,没过半个月就痊愈出院了。
消息不胫而走,而且越传越神,张一刀两口子一天忙到晚,很多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张一刀真是华佗在世吗?无从考证,但他救治王营长确有此事,王营长十分敬佩张一刀的手段,临别时写给了他一个八路军游击队后方秘密基地地址,说那里是个安全的避风港,队伍上需要他这样医术高超的人,接头暗号就是他的药单,只要他把想法写到药单上,再把药单交给地下交通站,队伍上就会通过秘密通道将他接走。
等了好久没动静,杨芬又催了一次,毕竟她是人家请来的,催人得讲分寸。
其实杨芬第一次喊,张一刀已经听见了,他正蹲在那里方便,再忙也不能不解除自身的危急,当再次听到杨芬的声音时,他还提溜着裤子。
真是急惊风遇到慢郎中,尤其是杨芬,急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张程开了房间的门,站在门口把上衣的扣子一枚一枚扣好后才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毕竟这类事情他见多了。
他弯腰掀开盖在王存身上的烂单子,撩开他受伤的腿一看,大惊失色,对心急火燎的杨芬说:“去替你兰姐照看留根,催促她赶紧准备手术,晚了就得锯掉这条腿。”
“咚咚咚……”前门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一刀上前去开了门,两个汉奸抬进来一副担架,这里收治伤员就是他们提供的信儿,监押汉奸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个一脸横肉,另一个横肉一脸。
“快快的,山本大佐受伤了,取子弹的,慢了的,就死了死了的。”日本兵吼。
同样,张一刀查看了担架上的人的伤势,皱紧了眉头,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的?能治不?”日本兵瞪圆了凶狠的眼珠子,能吃人。
“能,能,能。”张一刀一脸谦恭,扭身就喊:“王兰,快收拾手术床,准备给大佐动手术。”
王兰已站在张一刀身后,迟疑道:“只有一张手术床,王存来得早。”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张一刀一脸严肃,又补充了一句,“当护士的就要一切服从医生,按我的吩咐,快去准备。”
王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了。
“怎么了?想挨揍呀?”张一刀声色俱厉。
“可是,可是,”王兰看了看两边,一边是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和点头哈腰的汉奸,一边老实巴交的同村人,终于忍耐不住说,“只剩下一针麻醉剂了,那是为王存准备的。”
张一刀两眼逼视王兰,当机立断:“给大佐打上。”
看着丈夫复杂的眼神,王兰很不情愿地给山本打了麻醉剂。
不愧是张一刀,手术很成功,寸步不离的日本兵直竖大拇指,两个汉奸没用了,一个日本兵朝他们挥了挥手,同时向别一个日本兵使了眼色。
两个汉奸如释重负,急急如惊弓之鸟,惶惶似漏网之鱼,正当他们暗自得意时,却两两吃了黑枣……
轮到王存了,张一刀指挥他的弟弟用尼龙绳捆绑了王存的手脚,张一刀就在廊下为王存动了手术。
人背后,王胜悄悄告诉杨芬,就是这个山本大佐指挥日本兵突袭的他们村子,他气不过,从碾洞里开了一枪,准备给他哥哥和乡亲们报仇,没想到这家伙命大。
家里飞来横祸,不能不让杨芬牵肠挂肚,她忍不住悄悄对王兰说了,当王兰听到公公婆婆都死于非命时,心都碎了,尤其是当她得知丈夫救了这个吃人的恶魔时,她真想拿起手术刀来亲手捅了大夫。
王兰是童养媳,亲生父母在石膏窑干活,石膏窑坍塌,双双被砸死,她舅舅收留了她,舅妈心地却不怎么善良,对她非打即骂,王兰的舅舅和张程家同在一口井里吃水,张程父母看不惯这么小的孩子就饱尝虐待,以五块大洋的价格把王兰买回了家,把王兰视作己出,王兰和张程同岁,但小两个月,他们自小在一起玩游戏,争玩具,一起哭过笑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人后在父母的操持下圆了房,婚后,小两口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张程拜师学过外科,他们就筹钱开了诊所,很快又有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张程想起了《西游记》中悟空撺掇八戒下井救乌鸡国国王的话,八戒用了留根这个词,觉得医生的救死扶伤和八戒的下井救人是一样在行善,就给孩子取名留根,张程是独子,父母自然希望张家后继有人,直夸这个名字起得好。
孩子一天天长大,张程视之为掌上明珠,给他做的风车玩具上留下了“留根”字样。
令王兰想不到的是张程居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在面对仇人与自己人的抉择时,他倾向于前者,更有甚者,当王兰告诉他父母都死于山本恶魔之手时,张一刀竟无动于衷。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杨芬和王兰提出想回家看看,张程却极力阻拦:“被枪杀的活不过来,被烧掉的成了灰烬,都不可逆转,有什么看头呢?就待在诊所里,哪儿也不许去!”
王兰对丈夫有成见,饭也不给他做了,衣服也不给他洗了,很多时候张程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还是冷饭,晚上睡觉,王兰不让他上床,他睡长藤椅。
手术后的山本恢复得很快,但他还不满足,问张一刀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早点好起来,好尽早归队,继续为天皇效命疆场,张一刀说,我写个药单,你派人拿去交给镇东的王货郎,他认识这类中草药,他见了我的单子就会去山里挖药。
“快快的,送药单的干活。”山本对照顾他的日本兵说。
日本兵接过药单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他识得是“丹江留根。”拿上药单就走了。
又到了傍黑时分,一辆马车在昏暗的街灯下停下来,几个蒙面人下车,不由分说地绑架了王兰母子,躲在暗处的张一刀看了个清清楚楚,他非但不挺身而出,还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王存的伤势也大为减轻,张一刀给了他们一些换洗药,撵他们离开这里找别的地方去疗伤,并让杨芬一同前往照顾。
“你说的中草药弄到没有?”山本催促张程。
“大佐先生,你放心,现在正在煲,别性急。在服用汤药之前,我先给你扎扎银针。”
“中国的针灸,大大的神奇。”山本盯着对面墙壁上的针灸示意图称赞道。
张一刀不慌不忙取出几根银针,对准山本的死穴开始慢慢运针……
翌日晨,山本眼斜嘴歪,口吐白沫,两眼圆睁……
再说,王兰被带进了深山的一个地方,她当然认识王营长,王营长听了她的哭诉后,嗟叹道:“张义士是条汉子,他机智地保护了你们,保护了村民,他不仅医德高,情操更高啊。”
王兰依然义愤填膺:“我看不出他一点儿凛然正气,看到的只是他那奴颜媚骨的嘴脸!”
王营长摇摇头说:“你错怪他了,他若不优先山本,你们三人和那三个村民都难活命,他药单上的几个字不是什么中草药,也不单单是你儿子的名字,他另有深意!”
“什么深意?”王兰惊问。
王营长若有所思道:“他在提醒咱队伍的人要为丹江流域留下根脉留下希望啊!更出人意料的是日本兵竟心甘情愿替他跑腿送情报。明天我就找人去打探打探他的消息。”
很快,消息反馈回来了,说:“王存兄弟和杨芬不见踪影,一个日本兵不知去向,另一个在山本床前剖腹。”
“张程呢?”王兰急问。
回来的人神色暗淡,声音低沉:“张程用手术刀结果了自己,死前的姿势是右手紧握手术刀柄,刀子扎进了胸膛,左手拿着儿子的风车玩具,血流下来,盖住了玩具上的字……”
王兰听到这里,歇斯底里大声叫骂起来:“张程,你个王八蛋,成亲时你甜言蜜语说陪我一起到老,你咋说话像烽火硝烟呢?你走时咋不带上我们娘儿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