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在我的印象里，个子不高，清瘦，双眼皮，大眼睛，留着长长的头发辫子。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根本不像个女孩子。
　　 姐从小就护着我。儿时，我太顽皮，动不动就挨父亲打。姐每次都死死地拉住父亲，不让打。有时，父亲正在气头上，就连着姐姐一起打。打得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敢再跑。待到我第一天上学，姐在后面跟着，见了同学就不停地安排：“这是俺兄弟，你们在一起好好学，可不行（许）瞎闹啊！谁瞎闹欺负俺乱打架我去家里告（诉）谁爹！”同学们听后吓了一跳，个个都毕恭毕敬地答应着，没有一个敢胡来。
　　 农村女孩子上学少，姐不识字，却对我严历有加。
　　 有一次，逃课去河边抓黄鳝误抓了一条蛇（刚开始分清），便兴高采烈地拿到班里去炫耀，把个正上课的女老师吓得惊叫一声用书本砸向了我。顿时，班里的同学乱作一团。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长虫（蛇），大长虫！”有几个女生一听，不顾一切夺门而出。剩下没跑的（女生），哆哆嗦嗦抱着头蜷缩一团！很快，班主任，校领导都来了。我被扭着耳朵戴上“典型”的长纸帽子到各班游行一圈，然后被留到学校，要求抄背三篇古诗文才能回家。那时，我跟孙猴子似的心野，坐不住，急得抓耳挠腮焦躁不安。我不想背课文，那一篇篇晦涩难懂的文字，背起来对人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我又担心逃回家父亲知道了会挨揍，正苦恼不安，姐姐来到学校。手里拎着柳树条，也不管老师在不在身边，上来就拿着柳条指着我凶：“背不背？！”我吓了一跳，不敢说不背。乖乖地捧着书不停地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说来也怪，姐姐站在一边监督着，几篇课文，我很快会背了。
　　 回到家，姐慌着帮娘做饭，并没有和父母提及此事。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而顽皮，并没有为此收敛多少。第二天还未放学，就有同伴偷偷遛到我跟前，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快去吧，村西边河里鱼翻了！”我一听，顾不了许多，趁老师不注意，拿起书包撤腿就跑。
　　 远远的，我就看见河岸上站了许多人。一路小跑，直到河边。顾不得脱下外衣，把书直接一股脑全倒在岸上。拎着书包，慌里慌张在河边水浅的地方开始逮（鱼）。
　　 这时我才发现河里逮鱼的人多，鱼也多。河边的水不是太深，那狡猾的鱼儿，在我的身边，试探一般游来游去。我拿着书包这舀一下，那舀一下，可舀了许久，连个芝麻大的鱼儿都没舀到。我一时急躁起来，正要草草走人。突然，一条黑脊背的大鱼，慢慢游到我的跟前。我心里一阵激动，屏着呼吸，拿着书包小心翼翼朝它靠拢。哪知，那鱼儿跟我玩迷藏似的，突然又轻轻地游向了一边。没办法，我只好捧着书包紧追不放。小心，小心……哪料，脚下猛地一滑，一下子掉进了兔井子（水中深坑）！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只觉一股水朝我涌来，我不停地挣扎，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当时，每个人都在全神贵注地逮鱼，竟然没有谁在意。千钧一发之时，只听见模模糊糊有人喊：“快，快！俺弟淹住了，救人呀！”
　　 是姐姐，姐姐来了。我不知当时怎么被人救上岸的，醒来时，看见姐姐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我的跟前，焦急地看着我，不停地哽咽，掉眼泪。后来才知道，姐姐听说我又跑河里去逮鱼，赶紧来找。赶到时正好看见我淹住，就一边喊一边奋不顾身地跳到河里来救我。却忘了她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游泳……还好，听见喊声，旁边好多人都过来帮忙，我才在一翻折滕中化险为夷。
　　 这一次，姐姐没有朝我凶，也没有责怪埋怨我。见我醒来，只把我的书一一收拾好了。轻轻给我擦去脸上的泥汅，扯着我的手，慢慢地扶着我回了家。谢天谢地，父亲母亲都忙得顾东顾不了西，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回到家，我匆匆扒上几口饭，就急急往学校里跑。反正在班里也可有可无，老师睁只眼闭只眼，这件事，也就马马虎虎算是过去了。
　　 那年月，家里实在太穷。父亲总在外面跑，母亲还要照料两个妹妹。姐姐让哥和我上了学，自己却用羸弱的肩膀扛下了所有，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地里，一年四季，好像她一直都在忙。
　　 姐和父亲一样，性子急，心里要强。每年，总是第一个，先和村里教书的老师打招呼要报纸。要回报纸，就留着剪鞋样。父亲的，母亲的，哥哥妹妹还有我的。然后又第一个做袼褙，反正自家种的有麻，收了打成捆放水里沤个十天八天，捞出，去杆，剥皮，晾晒，揉搓……弄成麻丝，铺到提前找好的光滑门板上。打些糨糊，细细均匀地涂一遍，再轻轻铺些麻丝，打糨糊……等晒干连成了一片，就成了一快麻袼褙。或是把家里穿得不能再穿的衣服剪成碎片，一块一块铺在门板上压平，再涂糨糊铺碎布。如此铺了两三层，拿到外面晒干了，做成一张布袼褙一样可以开鞋底。开了鞋底，依旧铺个三两层碎布，压平，两面两块白布，封边，覆面，姐就开始可以抽空加班加点纳鞋底了。
　　 冬天是纺线子最好的季节了。纺了线子，用细细的纺线搓成线绳子。姐姐把顶针子，钳子，尖锥子都准备好了。昏暗的煤油灯下，姐姐坐在床边，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她先把顶针戴在手上，穿针引线，拿针在头上轻轻箅一下，借着顶针的作用把针穿出头，再用钳子夹着使劲拔出来。如此反复，一针一线，鞋底便被纳得均匀而结实。遇上难穿或是穿不动的，只好用尖锥帮忙了。那哧哧拉线的声音，夜色中，好像一个坚强生命不屈的挣扎声响。让趴在一边睡不着觉的我，多少年都记在心里念念不忘。至今想起，仍有一种悲壮和隐隐的疼。好几个人的鞋子，靴子，姐姐每年早早的就做好了，却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她舍不得换，靴子鞋子都穿出洞来，实在没法穿了，才挤出时间给自己做一双。有村子里串门的同龄姐妹，看着我家墙上挂的，一双一双崭新的鞋布靴，一个个都羡慕不已。纷纷称赞姐的聪明，善良，要强，能干。
　　 姐姐，从不藏着掖着。剪好的鞋样，做好的袼褙谁来给谁。有不会的姐妹，姐姐总是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姐跟娘一样，是个热心肠。自家的鞋子做好了，有空就帮着别人家织布，纺花，纳鞋底。总有人觉得过意不去，弄些好吃的给姐姐，她舍不得吃，带回家，让哥和我跟妹妹分着吃。自己却站在一边看着，小声问我们：“好吃不？”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姐，你咋不吃？”“我吃不惯，不爱（喜欢）吃”，姐每次都这样说。那时，我们竟然傻傻地都信了。她总爱说：“你自个都不会，咋去管（帮）人家？”“都是个人，他能做你为啥不能做？大不了，好好做提前做。他干一天，你干十天，还怕撵不上？”有着这种心，姐每每做事，总是先人一步，快人一筹。
　　 家里如此，地里也不能落后。还记得那时，我们老家种棉花，姐总能把地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育苗，移栽，除草，修花杈，直到采摘……姐一个人站在棉花地里，无数次衣服都被汗水浸得湿透。特别是棉花棵子旺盛的时候，打药中毒或是热倒在地里都是常有的事。母女连心，每一次，姐姐收工没回来，母亲就会让我跑到地里去查看。有一次，到地里左找右找看不到姐的影子。我焦急万分，就顺着棉花垄，找到了打水的机井边。竟发现姐姐歪躺在地上，脸色发紫，嘴里全是白沬！我吓了一跳，一边喊人一边拼命地往家跑……最终，姐捡回了一条命。全家人，才在一场惊吓中，找回了一丝短暂的安慰。
　　 可惜的是，我当时年龄小，不懂事。所以一直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如此拼命。如今才深深体会到，为了支撑一个家，姐姐舍弃了所有。在最最艰难的日子里，她用点点滴滴血的付出，为我诠释了什么叫骨肉亲情。
　　 姐从小没有闲话更不说废话，和谁都规规矩矩非常认真。长大后更是村子里少有的干活能手。可后来，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操心过多，姐看上去渐渐力不从心，做事竟然丢三落四起来。刚开始，家里人没谁在意，只是觉得可能活多熬夜所致。如此过了好久，姐姐的反常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通过询问和仔细观察，家里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姐姐病了。病得不知不觉，莫名其妙。病得不经意根本看不出，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常常短暂性的犯迷糊，过阵子又恢复了正常。她有时甚至认不出家里人，呆呆地看着家里人傻傻地笑。
　　 实在没有办法，在那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日子里，农村人求医就成了一种奢望。恰巧，我有个同学的妈妈是个医生。她听说后捎信给我，说能治尽早治，如果没有能力治疗，可以用一种叫做奋乃静的试剂药尝试尝试。她还说市面上可能不让卖，要是想买可以给写个条子和地址。她还特别强调说，这药本地没有，她有个认识的，在许昌，可以让家里人试着去找下。我听了很激动，虽然不知道许昌在哪里，可还是满怀希望把消息告诉了父母。
　　 “许昌远了，要坐火车去。”父亲看着我说：“这几天，我分不开身。要不筹借点钱，你去买吧！你上过学，多少识些字。”
　　 “这……我没出过远门，不知许昌在哪里……”望着父亲，我懦懦怯怯有些犹豫。还未说完，父亲就大发脾气：“供你上学读书有啥用？没出过门鼻子下面没长嘴啊？男孩子，前怕狼后怕虎这辈子能有啥出息？！”
　　 听见父亲大声说吵我，姐姐抱着头坐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我看了，不敢再吭声。走过去，轻轻抚摸着姐姐的头发不停地跟她说：“没事的，姐，我会找，我认字，去哪都不怕！”
　　 第一次出远门，我的所有勇气都来自对姐姐的关爱与心疼。除了两块九毛五的车费，从家里到车站，再从许昌站到市里，我一步不停地丈量着自己的焦虑与不安。果不其然，找到了要找的人，人家说什么都不愿给。苦苦哀求，费尽周折，针终于还是买了回来。找人给姐打上后，她一直昏睡。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却好像已经永远回不到从前。往日那个走路风风火火，干活利索的姐姐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反应迟钝，走路小心翼翼的一个病人。
　　 没了姐的呵护，我的顽皮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照看姐姐陪着她，成了我当时必须要做的迫切事情。为了生存，我们一家老小，相依为命，在极度的困难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人都说：“长姐如母。”姐姐对我的关爱与呵护，或许倾尽我一生笔墨都无法一一描述。在我的面前，她就是一颗流莹，划过黑暗，燃烧自己，却刹那间为我带来了光明与希望。
　　 然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姐姐没有躲过厄运的再次降临。她最终又得了脑溢血！在村里医生的努力抢救下还是走了。临走时，望着站着跟前的一家人，躺在床上的姐姐流着眼泪不停地笑。笑得一辈子不曾落泪的父亲眼圈发红，好几次背过脸去浑身颤抖却又不敢出声！
　　 姐走了，没有人再扯着我的手走过一段一段不平的路；跌倒了，再也等不到有人伸出那双温暖的手。姐走了，不知到了天堂还忙不忙，累不累？姐，如果你能听到，我为你写了段小文字，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让我为你，念上千遍万遍，好不好？
　　 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