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爷孙(小说)
盛夏,南水北调库区移民大搬迁开始,乡里从各单位抽调干部到搬迁现场执勤。
民政所的干部张韩负责的村子是刘下埂村,随时应对移民装车时所出现的突发事件,任务艰巨责任大。
午饭后,张韩两眼涩得能打起架来,好不容易等到稍稍静下来的时候,他开始寻找栖身之地,见移民装货的卡车车厢下有一块一席之地的阴凉,急忙搬了几块烂砖坐上去,靠着车轱辘眯上了眼。哪知太阳光反射到铁皮上,这里更热,不到几分钟就是一身汗。也难怪,库区移民村的树木、房屋都荡然无存,三伏天,万里无云,正晌午的太阳就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谁受得了这样火热的考验?
张韩不得不又起身,见一块断墙处更小的阴凉下卧着一条大黑狗,热得直吐舌头,听见动静,懒洋洋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连自己都无处存身,何谈对犬类仁慈?张韩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狗的身边扔去,狗受惊,极不情愿地离开这块它先抢占的歇凉圣地。
张韩就着土坯蜷坐了下来,没多久便开始迷糊了。
似睡非睡时,有人喊:“张干部,快,刘贺疯了。”
强迫自己睁开模糊的眼,张韩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疯了就疯了呗,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来人是村里的组长张程,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得了了,他……他……他绑架……”
一听到这个敏感的字眼,张韩的睡意早没影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朦胧的两眼变圆了,问:“绑架谁了?”
张程喘息未定:“他……他绑架了他孙子,要烧死他哩,他的儿子、儿媳跪在那里苦苦哀求,不顶事。”
张韩不再迟疑,对张程说:“快领我去看看,这老头平时好好的,咋突然之间来这样一下子呢?什么事儿刺激了他?”
“儿媳中午给他端过饭,拿了冰红茶,吃饱喝足后,他那宝贝孙子刘拳给他拿了蒲扇让他扇风。孙子图凉快,就挨着坐下来,也不知为什么他把他的手和孙子的手紧紧绑到了一起,在他们坐的地方浇上了汽油,另一只手挥舞着一个打火机,口口声声要和孙子同归于尽。我来的时候还在叫骂呢。”
“唉,这老头老糊涂了。”张韩自言自语道。
“将近九十了吧?”张程随口问。
“没有吧?他每年的军人养老补贴都是我给他办的手续,按他入伍的时间推断,他没有那么大。”
说别人不清楚,提起刘贺,张韩能够倒背如流,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在战场上负过伤,挨过饿,受过冻,立过功,落下了双手萎缩的后遗症,两只手和魁梧的身材极不成比例。转业后回来,婚事成了麻烦,一拖再拖到了四十好几才和同村的一个寡妇成了亲。婚后生下了儿子,起名叫援朝,所以父子俩相差四十多岁,当同龄人当上了爷爷,他才晋升了一辈,同龄人有了重孙时,他才有了孙子。他给孙子起名刘拳,刘拳小时候他们一起玩尿泥,现在负责接送刘拳上下学。
儿媳贺云,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对刘贺说不到害处去,有病了给他看病,一日三餐把饭端到他跟前,就这样他还不满足,没事找事要对他孙子下毒手,这事放到谁身上谁受得了!
当张韩匆匆而来的时候,见刘援朝和贺云双双跪在离刘贺不远处的太阳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断墙下面的祖孙二人。刘贺脸红脖子粗,皱巴巴的右手上下挥舞着打火机,刘拳的手和他那瘦小的手用贺云的一只长丝袜绑在一起,他动,刘拳跟着动,爷孙俩此时都已是大汗淋漓。
“妈妈,我怕。”刘拳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他没哭,不远处围观的人说是被吓的。
孩子的话如同刀子一样剜着刘援朝夫妇的心。
“爹,有啥不满意的地方你尽管说呀,拳拳可是你亲孙子呀!”刘援朝带着哭音机械地重复着。
“你们走,我不走,我要留下来!”刘贺声音有些沙哑,“我和刘拳留下来一起陪他奶奶!”
“爹,你别激动,我给你送水过来行不行?”贺云窝了一肚子火,看着公公扭曲的脸,她忍着,她很清楚稍微过激一点,后果会是什么。
“老子不渴!”刘贺冷冷一句,还不过瘾,补充了一句,“就是渴死也不让你们施舍。”
村民越聚越多,纷纷好话劝说刘贺,但这老头谁的账也不买。
张韩走到刘援朝身边,没说一句话,静静地观察着,其实他是在捕捉信息,好对症下药。
“刘援朝,我瞎养活了你这个白眼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跟着你有什么盼头?”刘贺情绪激昂。
“爹,你说……”
刘援朝的话没说完,刘贺又开始了:“这时候想起你爹来了?你们不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爱搭理不搭理的,我说句话还不当一个屁!”
“他喝酒了吗?”张韩看着贺云,贺云摇摇头。
张韩明白了,症结就是刘贺提了什么要求,儿子儿媳没理会他,他才想通过极端的方式发泄,他未必是真要对自己的孙子下毒手。于是,他制止了刘援朝,从贺云那里拿过来两瓶矿泉水,又从身边一个小孩子手中夺过了一个还未来得及拆开包装的冰激凌,悄声对小孩子说,“叔叔一会儿加倍还你。”
刘贺还在喋喋不休,张韩若无其事地说:“老英雄,这事不让他们上前,我过来陪你喝口水,说会儿话,这个面子你总不会不给吧?”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刘贺又开始疯疯癫癫说起胡话来了,“人有娘亲树有根,冬草虽枯也有魂。”
刘贺回避了张韩的请求,张韩没敢动身,没有十成把握他不敢冒险,虽然他也提心吊胆,但却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问:“老英雄,我考考你,今年多大了?”
场上的人都为张韩幼稚的话捏着一把汗:就事论事,都什么时间了,还问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能解决问题吗?
“八十四了,人们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活到点儿了。”
“看来你不糊涂啊?”张韩笑道,此时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接着又问,“我再考考你,认得我是谁吗?”
“连你都不认识,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你帮我填表,帮我照相,每次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比我那小兔崽子强几个来回。”
张韩避开敏感话题,和他扯上题外话的目的就是想和拉近拉近距离,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对自己没多大抵触,便开始试探性地挪步。
“你过来干什么?”刘贺警觉,“别逼我!”
“刚才你还骂你儿子不仁不义,怎么,你也想当不仁不义之人啊?我帮你办过手续后你总是千恩万谢的,现在想和你掰扯掰扯为什么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关口,你也开始爱搭理不搭理的,这么多人看着我,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张韩继续挪步。
“这……”该刘贺没辙了。
转眼间,张韩到了刘贺跟前,把冰激凌递到了刘拳的另一只手里,然后开了矿泉水瓶盖,先递给刘贺一瓶,刘贺把打火机塞进裤腰里,接过了水。
张韩拧开另一瓶,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然后掏出烟递给刘贺一支。
刘贺摆了摆手,指着旁边一个白色塑料壶说:“汽油。”
张韩笑起来:“老英雄,穿帮了,你那套兵不厌诈不灵了。”
刘贺惊愕了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他和孙子都没动,他又没说错过一句话,自信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就冷笑一声道:“你要不信那咱就试试?”
场上人大惊失色。
张韩淡淡一笑,声音不大但很有底气:“试试就试试,看你唬住谁?老英雄,我问你,你孙子现在吃的冰激凌是双层硬包装,单单一只手一张嘴是拆不开的,谁给他拆的包装?”
可不是,那丝袜在自己手腕处缠了好几个来回,袜头只绕了刘拳的手一圈,很松,不使劲就能挣脱出来。张韩看着刘贺继续说:“真要是汽油,这么热的天早就挥发了,看着你们身边湿漉漉的蛮吓人,其实,那是摆出来的迷魂阵,是水。老英雄,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这个外人说说。”
戏演砸了,再伪装下去就更没意思了,刘贺伸臂一把夺过张韩手里的烟,取出裤腰里的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说:“家丑不可外扬,到了这步田地,我也就不再隐瞒了。张干部,你说说他们像话不像话,今天上午我对刘援朝说,要走了,到你母亲坟前烧点纸钱,告诉她一声,这小子不搭理我。我又对贺云说,贺云一样没有理睬我。你知道,年轻时我响应国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入朝作战,九死一生,落下了终生残疾,到将近五十岁时遇到他妈,他妈不嫌弃我,这才有了他。有了他才有了贺云,才有了刘拳。我不知道让他们给他妈烧张纸就比跋山涉水还难?”
原来症结在这里,张韩不满地看了看刘援朝,刘援朝委屈地说:“我爹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弯子扭在哪里,上午他给我说罢,我的手机就响了,打完电话后,就没见他人影了……”
刘援朝还未说完,贺云打断了他的话:“这话我爹对我说了,当时两个人正往车上抬他睡的那张大槐木床,床沉,上不去车,我只简单地‘嗯’了一下,可能他没听到,就过去帮忙抬床了。其实,张干部,我们已经买了香烛纸炮,计划后晌时领着刘拳去给他奶奶上坟……”
刘贺又激动起来,瞪眼看着刘援朝说:“人面处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问你,你母亲的遗像原来在帐篷最显眼的位置,今天帐篷拆了,你要是在车厢随便一个角落给她个容身之处,让她也一起去看看新地方,也算她没白疼你这个儿子一场。现在倒好,你妈的相框也不知道被你们扔到哪个垃圾堆里了,唉,作孽啊!”
这回该刘援朝激动了,他声音颤抖地说:“爹,那是我妈呀,我能忍心让她委屈在车厢里?我把她的遗像放在卡车的驾驶室里,走的时候,我把她抱在怀里一起上路。”
刘贺听到这里,不好意思起来,他想找个台阶下,可偏偏没台阶了,他把烟吸完也没想出更好的退路来,只好说:“援朝、贺云,我错怪你们了。”
还没等人们完全缓过来劲儿的时候,刘拳拉了拉刘贺的上衣说:“爷爷,我的完成任务了,你答应我的事儿还算不算数?”
原来爷孙俩是在唱双簧戏,演苦肉计!
“算数,算数!”刘贺摸着刘拳的头说。
刘拳偏不买账,伸出和爷爷一般大的手说:“来,爷爷,咱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爷孙俩勾起小拇指来。
张韩忍不住问了刘拳一句:“你们有什么约定呀?”
刘拳机灵地回答:“爷爷答应把他的三枚军功章送给我。”
“他给你了吗?”
刘拳失望地摇摇头,刘贺张开缺牙的嘴说:“到了新地方我再给他,刘拳去了新地方,要开始起步,要在新地方一步一步向老祖先修行了,我到新地方把传家宝送给他,让他一辈一辈往下传。”说到这里,刘贺爱抚地摸了摸孙子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小子,记着,‘人有娘亲树有根,冬草虽枯也有魂。’”
张韩哭笑不得,更哭笑不得的是刘援朝和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