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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金文】官道(散文)


作者:董爱民 白丁,83.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49发表时间:2024-04-24 11:25:18

半生的时光,我才弄明白那道铅笔划痕代表着什么,背后隐藏着什么。
   那天,三根瘦长的手指头捏着铅笔,悬驻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空。我的心脏嗵嗵地跳着。窗外法桐枝叶间的蝉鸣起起落落,更反衬出屋内的岑寂。我顺着白底兰花的铅笔头望向办公桌上的笔记本。我看见我的名字杂夹在六七个名字之中,名字的一旁是对应的几个县份。旋即,我的目光又飞快地回落在铅笔头上。我的呼吸更加急促,我感到再延诞几秒钟我的心脏就会跳出胸腔,离我而去。我的命运,就系在那个小小的铅笔头上——我等待着,我煎熬着……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突然,那只铅笔头在我的名字上划了一个不很规则的圆圈,接着又画出一截线段指向“洪洞”。画完,一个比先前轻柔了许多的声音说:“去到洪洞报到吧。”见我疑惑,握铅笔的人绕过办公桌走到我跟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边送我出门,边说:“去吧,小伙子,不会有问题的。”那张布满霜雪的长条脸,俨然被阳光瞬间照彻了。
   我半信半疑。
   因为一年多来我遇到了太多太多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来自我的父母。
   那时,我父母已将近七十。我上无兄弟,下无姊妹,父母抱养了我实指望我养老呢。父母靠种花生、豆角卖钱供我上完了四年的大学。我毕业回家的那天,我的同窗好友张泽威与我结伴同行。我对母亲说:“咱吃干面。”母亲说:“咱没面了。”我说:“没面了,让我背上麦子到磨房去磨。”母亲说:“咱没麦了。”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断顿”的恐惧——从此一股寒彻骨髓的风钻进我的体内,再没消散……我口袋里正好有几块钱的助学金,我籴了半袋麦子,磨了面,到天黑时让我的好友吃上了一碗干面……更令人忧虑的是,这时的父亲,一干活就咳嗽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后来才知道患了胸膜炎),挑担水中途也要歇四五歇,地里的庄稼活儿只得央我的发小——清顺、福安,凑空帮忙;母亲从我记事起就半夜半夜的气喘咳嗽,到冬天咳嗽严重的时节只能跪爬在被窝里熬日子。见我一脸愁云,母亲就宽慰我说:“我自十七岁嫁给你爸时就是棺材瓤子。黄叶熬青叶,叽叽哼哼熬过踢哩腾隆——你尽管放一百个心,娘死不了,娘还盼着抱孙子哩,咳咳……”说着咳嗽就打断了她的话。母亲拼死拼活地挨着,我也板着手指头盼着早点毕业,挑起生活的担子,尽到为人子的本份。
   我父母还为他们自己,也为我滋生出了一份额外的负担:三奶奶。
   三奶奶其实是我家的邻居。她住的院子地处东西南北两条路不正规交叉的西南角上,大门正对着从北边通来的大路,搁过大门大路又通向南去,村里人省去了麻烦的表述,把三奶奶的院子叫十字院。这是个很大的族群院落。北边与西边各有高大的五孔窑洞。南边与东边是些厨房、库房之类的附属低矮建筑。三奶奶住在西南角的一孔窑洞里。窑洞门正对的三间南房也属她家所有。三奶奶的丈夫是个种植能手,他在自家的南房前栽植了一棵枣树、一棵葡萄树,每年树上的果实又大又繁,人见人夸。但果实繁不等于人丁兴旺。三奶奶一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那年大西北遭灾老两口领养了一个“孤儿”。等到孩子长到十七八岁时,孩子的父母耗费了十几年的时光寻到了我们村。当时我父亲正从东边井上绞上水往回挑。父亲对自家的事历来不上心,母亲经常骂他是“住的店”,但他唯独热心“多管闲事”。尽管常常帮的是倒忙,遭人奚落,还是乐此不疲。父亲根据一男一女的描述,又看到那男人跟三奶奶的养子“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立即断定他们要找的孩子就是三奶奶的养子。他不忍心让寻子的父母再遭煎熬。他把水桶撂在东边井的台阶上,风风火火地把来人领到三奶奶家。三天后,来人说领孩子去县城买身衣服就将孩子送回,但却一去不回。这一年过年贴对联,三奶奶的丈夫想起了往年贴对联的养子,贴着贴着,从胸腔喷涌出一口鲜血,竟栽下凳子一命归天了……从此,三奶奶把古式雕花衣柜、罗汉床贱贱地卖了,预备了盘缠,让我父亲去寻她的养子。刚开始,父亲还外出寻找了两三次,不久邻居就分析说:“人家是有备而来,还会留下蛛丝马迹?”父亲,“唉”了一声,朝自己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对三奶奶说:“啥也不说了,咱熬的糊糊咱喝——我把你的儿子弄丢了,今后我就是你的儿子。”说罢,嗵的一声跪在地下,当着邻居们的面,冲三奶奶喊:“娘!干儿子给你磕头了!”
   父亲是个“闷葫芦”,历来讨厌三奶奶的能说会道,如今却成了她的干儿子,真是应验了他常说的“人都是逼出来的”那句话。
   从此,父亲开始尽起了儿子的义务。担水、磨面、浇地、收割全是他的事。生产队分菜、分粮食,保管员不念三奶奶的名字,直接喊我父亲的名字。
   三奶奶寻子无望,逐渐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了我们家。秋天枣子、葡萄熟了,旁的孩子休想吃一颗,全部给我藏着。同院那帮同姓的孩子,吃不上三奶奶的枣子、葡萄,背后骂三奶奶的同时,也设埋伏在墙后向我扔土块。她有一个春凳、一个碗架要给我们家。父亲急了,找来村支书老焦,说:“老焦,三婆婆是五保户,她的家当属于集体,你把她老人家的财产全登记了,等她百年后,我负责全部交给大队里。”老焦开玩笑说:“你为她年年操劳,给你留上几件旁人也不会说闲话。”父亲一脸愠色:“你胡说!要是图她这几件子破铜烂铁,我早不帮她了——你老焦再说这样的话,我以后就再不登三婆婆的门了——她是个五保户,你们集体想咋管咋管去!”说着,父亲就气哼哼转身要走。老焦忙答应了下来,临走对父亲下了个评语:“狗筋”。这个称呼的意思是:认死理,执拗。从此村里人在背地里就叫我父亲“狗筋”。
   父亲一年比一年老,加之有病在身,干自家的活儿,已很吃力,能推则推,能拖则拖,但三奶奶的事他一件不误。作为父亲的独子,我也承担起了帮抚三奶奶的担子。而且在父亲日渐衰弱的情况下,我几乎全部地接过了他的“义务”。那时我并不明白帮抚三奶奶的起因是什么,只是以父母的义务为义务,把三奶奶当成了我家的编外成员。再后来,我们家,包括我,与三奶奶竟产生了深厚的亲情……
   亲情呼唤我回到父母身边。
   义务命令我学成重归故里。
   然而,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却在静等中被分配到了东部最偏远的山区小县。
   象牙塔中的“清癯诗人”,头上被击了一蒙棍。那当儿,我已在《草原》杂志上发表了诗歌,眼前似乎已展现出一条鲜花朵朵的艺术大道。但生存的严峻却摆在了我的眼前!
   “改派”是生存唯一的出路。
   我骑着自行车在沙砾路上颠簸八十里路到临汾去“活动”。一年间,往返了多少回,早已记不清。印象深刻的是心情一次比一次沮丧。看着路旁锄玉米的农民,心里曾萌生过重回老家种地的念头。往上数三辈,谁的祖先不是种地的老百姓?父亲说。
   有一次,骑车刚到洪洞与临汾的交界处,瓢泼大雨滂沱而至,雨水击打得睁不开眼睛,我只好推着车子在泥水里跌跌撞撞地前行。可走不了几步,车轱辘被泥塞住就转不动了。我只得找根木棍捅车轱辘与车体的交叉处。半天捅好了,走不了几步,车轱辘又被塞住了。我长叹一声,决计扛着自行车走。但那时,我还是个只有九十来斤重的单薄书生,扛着几十斤重的车子又能走几步呢?暴风雨把路边的杨树枝丫压弯吹折,半人高的玉米整片整片地倒下。沙砾路霎时成了滚滚流淌的河床。此时,天地间恐怕只有我这一个渺小而卑微的生命在挣扎,在与看不见的命运搏斗……
   还有一次,我骑车走到了临汾鼓楼,刚过鼓楼没几步,后车轱辘就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坏啦,车胎怕是放炮了。下车一看,果不其然,后车轱辘一点气也没了。一打听,鼓楼北路东有一个补胎的固定点。我推车子来到了补胎点。一问,补一次胎要掏五毛钱,我当时口袋里只有一块钱;也罢,花五毛钱我还剩五毛呢,也够我一天吃饭的了。至于说住宿,我可以去火车站将就一夜。我还没近距离听过夜里火车如何“吼”呢,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胎补好了,我骑车赶忙往信访局赶(那时有人对我说,有冤屈可以找信访局反映)。可走了还没一百米,车轱辘老毛病又犯了。我脑袋“嗡”的一下,身子几乎瘫软:再补上一次胎花去仅有的五毛钱,如何“填”饱肚子呢?其实,八十里路一路颠簸,肚子早咕咕作响了。我把裤带紧了一个眼儿,像只踏进屠宰场的羔羊怯怯地返向补胎点。我记得,我向补胎师傅说明情况时,我的声音是发颤的,像只饿了一冬季的蚊子的叫那么低——我担心补胎师傅不记得我了,即使记得,补一次胎掏一次钱,也是天经地义呀!但,但,我的五毛钱不允许我“义”,我他妈的肚子也不体谅我的“义”呀……补胎师傅一声没吭,很熟练地把我的车子翻了个个儿,用粘满油污的粗糙大手,熟练而有节奏地拔胎、找洞——这一切,在我眼中都是虚化的,变形的,因为,我脑子里被那五毛钱满满地占据了——我等待着,等待着补胎师傅对我的“终审判决”……“好了。”我听见补胎师傅说。我用乞丐才有的那种颤音问:“好,好,这就好了。”“你这娃,这不就好了,你还想让我给你造辆车子不成?咹!去去去,该忙啥忙啥去。”我眼巴巴地瞅着补胎师傅的长眉毛下的细长眼睛,又用低了八度的声音反问:“你是说让我走?”“你这怂娃,你不走,还想让我背你走?”“你是说,我不用再掏钱了?”“你这怂娃,你以为我是挣黑心钱的人?小伙子,你记住,做人要讲人道,修车要讲车道……去吧去吧,该忙啥忙啥去!”说完,又蹲到地下去给另一辆车子补胎,再不搭理我……我终生铭记住了他——那位长眉毛,左边下巴上长有一颗黑痣的补胎师傅……
   大半年的碰壁,我终于找到了应该找的人——地区教育局的朱副局长。
   来的次数多了,传达室的师傅出于同情,悄悄告诉我:“你的事只有朱头儿说了算——”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耳语,“朱头儿虽是个副局长,可厉害得狠,比正的还管用。”见我一脸茫然,传达室师傅不再解释,竟自顾自地喝大叶茶去了。我讨好地帮师傅斟了一杯茶,恳求说:“大伯,可我认不出哪位是朱局长呀。”“你等着就是。”师傅举起我倒上的一碗大叶茶很惬意地呷了一口。
   一天,我正在传达室呆坐着,师傅突然用手指头捅了我一下,接着指向外面的一个人。我断定那就是朱局长。我连忙起身向朱局长走去。朱局长手里拿着碗筷正向东边的餐厅走去。我冲着朱局长瘦高的后背轻声叫了一声。没应。我提高了点声音又叫了一声。朱局长的头扭过来了:“什么事?”我把提前早就准备好的改派申请双手递了过去。朱局长接过申请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撂下一句“比你困难大的人大有人在,死了这条心,安心报到去吧”,就背着拿碗筷的手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进去了。一股寒气,有一次吹进我的骨髓。
   找了五六次朱局长后,朱局长见到我,要么扬起一只手,一边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像驱赶麻雀似的赶我走,要么扭头就走,远远躲我……这天,传达室师傅又给我出主意说:“不然,你找能降住他的人去。”“伯伯,你不是说朱局长厉害得狠,谁还能降住他呢?”我疑惑。“你这娃,啥也不懂,孙悟空还怕如来佛哩!你去行署找杨专员去,那更厉害。”
   找“孙悟空”不易,找“如来佛”不是更难了吗?
   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眼看行署门口的法桐开始落叶,我连行署的大门还没有进去。我感到我越来越像一蓬蒿草,在旷野里被大风吹起,又抛下……一天,我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三奶奶。
   三奶奶年轻时很有几份音乐天赋。不管什么小曲小调,她一听就能唱,而且声情并茂。当年红军东征来到我们村表演“放下你的鞭子”“白毛女”,三奶奶只听了一遍,便一字不拉的唱下来了。当然,三奶奶最拿手的还是诞生于我们村本土的《福香妈哭夫》。这是发生在清朝晚期洪洞县石止村(旧属赵城县)的真实故事。石止村是位于汾河西岸南北通衢大道上的一个大村。福香妈名叫张灵便,福香爸名叫董炳辉,因在董家堂兄弟中排行老三,又名董三娃。张灵便和董炳辉同在一村,两小无猜,婚后夫妻感情极好。董家有水地,有房院,有车马,属于殷实农户。董炳辉常年赶车跑运输,不料突遭车祸身亡。张灵便如晴天霹雳,肝胆俱碎……于是张灵便在哭夫时缠绵凄切“哭”出了“嘴歌”,“哭”出了文化,盲人舍儿、聚大把这篇“哭夫歌”进行了加工、整理,并到处演唱,使这篇民间作品广为流传,历经百余年而不衰,在洪洞、赵城一带几乎家喻户晓……石止村的人闲暇时光聚在一起,无以为乐,常常有人就学唱“哭夫歌”。一人唱,众人跟着和,内容凄苦,却变成了欢乐的载体。“社教工作队”的人也爱听这个调子,不但请人唱,还多次记录整理,说要在大刊物上登载。可惜的是,大伙都记不完整,唱着唱着就打磕儿了,令人扫兴。每逢这个时候,就有人请三奶奶出面救场。三奶奶一开口,半个村子的人都放下手头的活儿跑来听。有人说,蒲剧名角“王秀兰”“小爱娜”离三奶奶还有相当的距离。三奶奶赛过一个地区蒲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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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看多了,大都没有写出真正的百姓的现实,而这篇散文的震撼力却极为强大,读着读着我就流出了眼泪。作者文笔非常老辣,目光非常敏锐,感情几位深沉,用真实发生的事件表达内心的精神世界,写得有声有色,神韵深厚,感人至深。官场只是几个字,百姓就是一辈子的命运啊!官道,其实就是一级压一级之道,最后压得金字塔的底层生存都疲于奔命,更何况其他。写得非常深刻。精美文字,令人振聋发聩。推荐阅读欣赏,并申报精品。【金文编辑:王金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425001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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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4-04-24 12:32:17
  读着爱民老师的《官道》,脑子里浮现出我当年骑着二八大掛自行车,车后架上放一编织袋红薯,到市委大院找我的班主任刘老师的情景。农村的孩子跳龙门,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感同身爱,热泪盈眶!爱民老师妙笔生花,形象生动,感情真挚地写下6330字的长文,真实感受,催人泪下。推荐阅读,推荐申精。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2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4-04-24 12:36:58
  幸运的是,爱民老师拼摶终如愿,写文抒发当年见官的经过。艰难过往也是一份精神食粮。向老师致敬!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3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4-04-24 12:39:06
  感谢王金启社长及时编辑,编按到位,提纲挈领,突出中心,社长辛苦了!敬茶问好。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4 楼        文友:王金启        2024-04-24 15:34:43
  人类最野蛮残忍的制度就是等级制度!官道里的任何滴滴答答举手之劳,都可能给其他人造成灭顶之灾,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命运!无论疏梅人才,遇见等级制度,都卑微到轻如鸿毛!
5 楼        文友:王金启        2024-04-24 15:37:08
  精彩美文,感情深厚。人物形象突出,内心感受如同身临其境。特别感谢董爱民老师赐稿,祝福老师创作丰收!
6 楼        文友:晚秋枫叶        2024-04-25 23:09:13
  祝贺董爱民老师的佳作《官道》斩获精品!向老师学习!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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