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嘎查(散文)
一
一点儿也不像我当年高中学英语那样,一个单词的发音要标注音近的汉字,还是记不住怎么读。穿行内蒙古东部,一路上看到的蒙语名字,我记得住很多。
我念一组:查干淖尔、巴彦淖尔、胡尔勒、和日木、哈日哈达、海仁扎拉、巴仁哲里木……这些名字带着非常蒙古化的色彩,沿途读着,仿佛看得见,从这些名字里冲出着蒙袍,骑骏马的人,一眨眼,又消失在茫茫草原、青绿旷野。名字和意象有着微妙的联系。
这些名字的后面都带着“嘎查”两个字。初读,仿佛是一个象声词,就像折断一根木头,和汉语的拟声词“咔嚓”差不多。多么像内蒙古人的性格,一刀一个痕,一斧头下去就是木屑飞。
嘎查是什么?是一粒粒珍珠。我穿行在通辽往霍林郭勒的国道上,出现这样的观感,国道如黑色的绳线,想到这些名字就像是珠玑,但相距很远不会碰在一起发出声音,因为每个嘎查相隔得远,可遥望而不能抚摸。当我知道嘎查就是村屯的意思,我跟乘车的朋友说,我的村子叫“南桥头嘎查”,他们说感觉是嫁接的。是啊,内蒙古的村子,连名字都显得别致,纯粹的“蒙色”,这种蒙文化一直保留至今,时代没有改变名字,但嘎查的内涵却不同了。嘎查的上一级行政机构是“苏木”,相当于汉族居住区的乡镇。
除了我想寻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美景,在草原上,我分出眼光,对准那些嘎查,嘎查就是内蒙古人的家乡,是仓储乡愁的地方。
我曾多次去往南方,是带着婉约味道十足的江南诗意去的。喜欢行走中数着看着那些村落风景,最喜欢那首诗:“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宋·邵雍《山村咏怀》)在草原,要跑上半小时,才可以数到一个,不是四五家,而是唯有一嘎查。一望三四十里,草原如锦缎,漂着我们的眼光,就是寻不到烟村,确切地说是“烟嘎查”,树如烟,青如烟,云如烟,是隐在缥缈的绿烟中,出现的时候,则如一幅小小的插图,在草原画作的一角。在这样的情境里,审美是带着一种迫切和急切,心情就像一根弦,等着被轻弹一下。那种精致,和画面很协调,却又是朦胧的,我想起作家张阿泉写的一本散文集的题目“把心放进一个嘎查”,初看,那么别扭,入情入境之后,感觉非这个句子不能表达嘎查的魅力。人在辽阔的草原,遇到一个嘎查,便心生走入的愿望。草原的嘎查周围,删繁就简,把六七座楼台换成了一个个敖包,这一点倒是那么相似,于是生出诗意:南国楼台北敖包,相距千里响歌谣。我就是穿行在歌谣里的幸运人。八九十枝花,好婉约啊,有伸手可揽的感觉,在草原,野花遍原,是燃烧的气势,冲出玉米青稞帐,那就要准备迎接繁花入眼,缤纷裹心的壮观。如果画家来画这里的嘎查,一定不能用工笔,需泼墨大写意。嘎查的美,就像天上宫阙,万里长天,白云皆为宫阙缠绕,踯躅,如果想徒步去往那个嘎查,尚需半天,也好,把情调和工夫始终放在一幅画里,不会分神。
我特别喜欢村落文化,中国文化的雏形应该就是起源于村落聚居。可能与我是农村人出身有关,曾写文章自称过“村人”、“乡人”、“草野之人”等,喜欢中国村落的每一个不一样。嘎查,也是村落,是我过去未曾见过的,所以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热爱每一个别具特色的村落,视若珠玑。就像我到南方,喜欢看水岸民居,喜欢看吊脚楼,喜欢登上山寨一览风情。嘎查,是内蒙古草原送给我的一幅幅精致的图画,我喜欢融入画中。
二
孤独吗?寂寞吗?空旷吗?无聊吗?嘎查自有人间情调。嘎查之外是黑土地上,布满了童话小屋,红色的瓦顶,白色的屋墙,我形容它是红白颜色绘制的童话,这是置放水灌设备的屋子,如果地里的龙头开启,童话屋就把水花写成文字,铺洒在大地这张纸上。蒙民的女人,如果也来“春望”,看看扬起的水花,就看到了丈夫的身影,更看到丰收的希望。这些小屋,对于嘎查来说,就是红色的星星,眨着眼,射着白色的光。只是不像江南,地里干活屋里吆喝,嘎查与土地,是紧密的,也是离开距离的,靠的是心有灵犀,日出日落,依然是农耕的写真。只是不见牛耕,牛羊有自己的风景,去装饰草原了,一律是拖拉机,看着就是一个个小点点。
秋收的氛围,是被地头的玉米激活了。在我的老家,玉米收下,或归仓,或悬于檐下,在内蒙古,几乎每个地头都是玉米堆。这是蒙民的第二个嘎查。有时候目测玉米堆和嘎查的距离,怎么说也在十几里。在古籍里,写淳朴风气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这里还是现实,是把玉米沐浴在阳光下,只等交待商人收购。
我对哈日哈达嘎查有着亲切感,因为我的内蒙古朋友谢银庄就住在这个嘎查。哈日哈达的蒙语意思,让我破费脑筋,哈日是黑色,哈达,不是藏语里用于礼仪的绸缎绫丝一类的织品,而是山峰的意思,如“乌兰哈达”就是红色的山峰。按照这个理解,我发现哈日哈达就是背依群山,我简单地读懂了嘎查的地理。多么有意思,比读一本古书还有意思,就像训诂,让我一下子记住了山峰的底色。这里的蒙居建筑,和我们胶东半岛的不同,皆是独体的,长和宽一样,是正方形的布局。我走进谢银庄的家,好像进入一座殿堂,廊道辐射,四下是房间。
青砖白墙,檐角装饰着五彩云朵和莲花图案,尽显蒙居风貌。这个嘎查有22户人家,静穆于黑色山峰之下,我沿街走走,寻找与我老家民居的不同。
近屋的田园也有碎石砌的短墙,也有木桩插的栅栏,显然不是为了防止鸡禽的进入,碎石米高,皆是墨石,给田园绘上了艺术的边框;栅栏米高,间隙如镂空。这样的嘎查面貌,和我老家的相似,朴素中带着雅致。深爱田园,是蒙汉共有的情感习惯。村子也有快递驿站,我是不是发现了驿站的原出处呢?商周时代,驿站就分布于华夏,内蒙地区,因元代铁木真骑兵横扫欧亚,驿站就在这里成为重要的补给地。如今,也如内陆的快递驿站一样,成为邮件的寄存地发散地。去年春节前,我邮寄海鲜到哈日哈达,谢银庄邮寄牛羊肉给我,我终于用了一次内蒙驿站。古代的驿站分水驿和陆驿两种,我觉得应该加上“草驿”,这是在广袤大陆无限延伸处,时代的快捷,已经远及天涯海角,边邑莽原。所以,去内蒙古次数多了,我便有了去邻村的感觉,似乎一下子就把距离压缩成了几步远。
每一个嘎查,都是草原的博物馆,他们的确拥有“博物”的世界,仅哈日哈达这个嘎查就方圆二十余里,有徒步半天走不到边的草原,有黑色山峰连绵几十里,有潺潺的霍林河从嘎查南经过,有静卧峰下的铁路线,有一座五脏俱全的嘎查,更有惠风吹袭,“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句子在这里已经成为历史。
农田百顷,交给专业的农机队,播种和收割,写个计划书提交给他们就可以,现在用微信传递。我问到怎样安置那些牛羊。谢银庄用一个仿词告诉我——安居乐牧。多少年,苏木(哈日哈达属于吐列毛杜苏木)就有了专业的牧者,四月交牛羊,十月,他们把肥壮的牛羊收归牧户。谢银庄就养了60头羊,30多头牛。他在苏木的民政所干事。生产方式的改变,提高了生产力,嘎查人身份是嘎查的,但日子早就融入了合作化的框架里。嘎查也有零散的牧牛牧羊的人,朋友说,存栏少的牧户想找个事干干,打发时光,怕闲着难受。
对付野草,需要镰刀。我钻进谢银庄的所有屋子,没有发现墙上的镰刀,他呵呵笑道,放牧牛羊,牛羊的牙齿就是镰刀,寒冬,机器将牧草打捆,用不着镰刀。
也许我还是停留在最原始的农耕时代,却我又为自己开脱,我说,手持镰刀割草,可以让我们重回古老。谢银庄笑了。原来还是韩愈发现了诗意——“新月似磨镰”。(《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士》)一弯月,如一柄镰刀,一方朗朗的夜空,是月磨出亮光的磨刀石。夜晚在朋友谢银庄家吃完饭,看到月垂嘎查,那么近,那么亮,诗意一下子涌来。嘎查人有着更新颖的审美情趣。
三
嘎查的风景,不仅仅是自然的,也属于人文的。在巴仁哲里木嘎查,几乎颠覆了我对内蒙古的印象。巴仁哲里木在蒙语里的意思是马鞍吊带,可遥见,曾几何时,这个嘎查的人,一定是善骑善射的蒙民,也许这里就是他们下马稍息的临时居处,经过漫长的历史,最终成为一个人口聚居的嘎查。确切地说,就是游牧民族的迁徙地。可能这个名字就是嘎查诞生的历史符号,但可以组成一段传奇。
这个嘎查出现一个著名的蒙医,叫王布和,他是当今全国十佳乡村医生之一。因此,因他带动了嘎查的“医业”的兴旺。野草取自茫茫草原,除了牧业,还有药材生产,写成了崭新的发展模式。他是带头人,带领着他的嘎查融入大发展的时代,一座美丽嘎查就在草原崛起。
我未见过一个村子安装红绿灯,但在这个嘎查,有三个路口,皆有红绿灯,俨然城镇都市的格局,现代文明,也落脚于此,虽远而偏僻,而文明很近。因蒙医院所在,带动了嘎查的饮食住宿业的发展,南来的客,在不远的北方一样感受到“地不分南北”的大融合氛围。
因医兴山。嘎查有山曰“五智山”,王布和捐资,修建的五智山“蒙医蒙药研究院”就在山巅,一塔耸峙,风亭半腰,环绕步道,将一座山复活。嘎查有“五智山旅游开发公司”,给游客周到的旅游服务,也形成了产业,五智山已经成为公园,成为北国崭新一景。嘎查的人,和我们有着一样的风景理念,让来的人,带走风景,用风景作一剂药引,治愈那些烦恼和不快。
我在巴仁哲里木目睹了落日黄昏,那个景色,已经连嘎查一起刻在了我的心上。如果论落日之美,莫如王维笔下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在巴仁哲里木,“大漠”变草原,“长河”就是霍林河,落日那么亲近,放在了嘎查的蒙居屋顶,穿过嘎查之外的树林,几抱难以抱住的大,红红的,晕晕的,树枝跳到落日里,屋舍的一角挂在落日的边上,雄浑而唯美。那天我正驾车,立即停下,我跑步去追赶,落日不遁,仿佛和我保持了若即若离的距离,是触手可得,却又是神圣不能亵渎。落日,仿佛又在等着我,准备画板,手持画笔,我心中早就有了色彩感,把红扑扑的晕圈和韵味表现出来,带走,带到我的城市和故乡。
人言“人言落日是天涯”,对我而言是天涯,对嘎查人却是可以抱住的温暖。
我居然忘记了手机摄影,自我安慰,没事,我正在用脑海装下整幅嘎查落日图。
嘎查,一下子将金戈铁马换成了霞光绮色,这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光影写真。这让我真切地懂得了“饱览”这个词的意义,满足了我内蒙古之行的精神渴望。
2024年4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