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两本“笔记”与志怪小说(随笔)
“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这是嘉庆皇帝御赐纪晓岚的碑文。纪晓岚一生致力于编纂《四库全书》,著作不多,但也写下了《阅微草堂笔记》这样堪比《聊斋志异》的狐鬼神怪故事。我手头有六个版本的《阅微草堂笔记》,有两个版本是通读过的。
不久前,得任丘市图书馆馆长李爱茹女士的垂爱,获赠一本《雪坡先生文稿》,搜集了以小说《旅居笔记》为主的雪坡先生的一些诗文。我惊奇地发现,这本小说除了篇幅短小外,立意、情节、艺术特色,一点不逊色于《阅微草堂笔记》,就连书名也极其的神似。
两本《笔记》,都是以记录乡野怪谭、奇情轶事为主,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妙处。
中国的志怪小说,大约在战国时期就诞生了。比如《山海经》,就记录了不少荒诞不经的各种动物、植物、典故轶事。明代学者胡应麟在《四部正讹》中称它为专讲神怪之书,即“古之语怪之祖”。就今天看,这评价也是非常中肯的。
到了清代,纪晓岚在编撰《四库全书》的时候,将《山海经》列入了《子部•小说家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写道:“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按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纪晓岚认为这部书真少假多,不过就是一部小说罢了。
战国之后,各朝各代都有不少的志怪小说。除了遗失的,存世的也有上千种。比如,我们熟悉的《神仙记》《列仙传》《博物志》《搜神记》《太平广记》《聊斋志异》等。志怪小说兴旺发达的原因很多,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道教、佛教、巫风一定是刺激这类文学作品产生的原因,但不见得是唯一的原因,这应该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比如社会的动荡、小说家自身的心理因素驱使等,也应该是产生的原因。
纪晓岚把《山海经》定论为志怪小说,是有着理论和实践支撑的。纪晓岚博览群书,又博闻强记,从古至今为数不多的影响强大的学者之一,他对古书的分析评判,不仅是从书籍的体裁,更重要的是依据书籍的内容。实践上看,纪晓岚本身就是一位说鬼弄神的行家里手,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一点也不逊色《聊斋志异》。
我的喜欢《阅微草堂笔记》,不单是喜欢其文之精彩,还在于纪晓岚是沧州人。沧州是我生活工作了45年的地方,《阅微草堂笔记》中经常提到的任丘、肃宁、河间、东光、杜林这些地方实在是太熟悉了。纪晓岚的故乡崔尔庄镇,也不止去过十次八次,特别是那个游人寥寥,园子中雕塑了一杆大烟锅子的“纪晓岚文化园”,给我的映像极深极深。杂草丛生,灌木森森,那些残弊的亭台廊榭,是最能体现出《阅微草堂笔记》虚化的意境,尤其是那个伸入池塘中的亭舫,怎么看都像是女鬼经常聚会的地方。爱屋及乌,所以对这书也就有了十分的亲近。
年龄阅历和知识储备的变化,对《阅微草堂笔记》的阅读有着重大的影响。年轻时候专注于鬼怪的真假和离奇,每看完一篇都会钻到真假的窠臼之中。中年后则关注这本书的因果报应,隐隐感到,纪晓岚一代大儒,一定会对因果报应有过总结和研究,这么高层次的人写牛鬼蛇神,一定有他的道理,劝善惩恶的价值是少不了的。年过花甲之后,却感到《阅微草堂笔记》并不简单,其价值也不仅仅是劝善惩恶,在一定程度上丝毫不亚于鲁迅的《呐喊》。
志怪小说诞生于战国时期,那是一个战乱纷争的年代,天灾人祸随时都会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奴隶制礼崩乐坏,封建制方兴未艾,思想界也极其混乱,儒家研究复礼,道家研究无为,法家研究规范,墨家研究兼爱,兵家研究攻守,阴阳家研究五行,纵横家研究外交,这时产生的现在不为人们经常提起的“小说家”,就是研究民俗的,他们搜集民间的传说,撰写成志怪小说,通过这样的文章,来解释世界的乱象,揭示乱象的成因,甚至还希图指明人们行动的方向。
这个时代是一个迷惘的时代,不仅老百姓迷惘,就是那些大王们也是迷惘。迷惘是产生鬼怪的土壤,有了这样的土壤,自然就会生长出鬼怪来。比如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旦家庭出现大变,诸如突发死亡,重病缠身,意外事故等天灾人祸的时候,就会动摇唯物主义信念,转而求神向佛。一个家庭如是,一个社会当然也如是。
后来的志怪小说就围绕社会的迷惘发展起来,特别是改朝换代的时候,往往是社会最迷惘彷徨的时候,志怪小说也就越是兴旺发达。以至于新朝建立,社会趋于安定之后,会把志怪小说捡拾起来,作为资政化民的工具。《太平广记》大概就是这样的背景。
到了纪晓岚的年代,是清朝开始走下坡路的时代,加之明朝末年的资本主义萌芽的诞生,社会到了从封建制向资本制转变的大变革时代,社会再次陷入大迷惘的境地。志怪小说自然会兴盛起来,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纪晓岚是朝廷重臣,乾隆的信臣,他与乾隆之间不但有着君臣、主仆关系,还有一层劳动合同关系,他受雇于乾隆,完成乾隆委托办理的社会事务,所以他必须以乾隆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但是,纪晓岚在研究历史,管理社会的工作中敏锐地观测和发现了清朝衰落的征兆,作为与他具有切身利益的朝廷的兴衰,不论从主仆角度还是从雇佣角度,都是他十分关注和忧虑的事情,但是他又不能给乾隆讲明说透,于是只好用这志怪小说的方式来警醒朝廷,引导民众,从而尽量延长清朝廷的命运,更长时间地维护住自己以及自己家族的既得利益。
韩希明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译注的前言中写过这样一段话:“《阅微草堂笔记》约1200则故事,浸染了浓烈的伦理色彩,试图以此唤醒人们在生活中遵循既定的伦理规则;其中不含伦理褒贬意味的仅有303篇,作者正面肯定的266则,直截了当提出批评、否定的356则,伦理判断占了主导地位。”“唤醒人们在生活中遵循既定的伦理规则”,就是纪晓岚切实地维护清王朝的具体作为。在乾隆朝时代,百姓百分之九十是文盲,愚昧落后是整个朝代的社会特征,对这样的百姓,劝善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狐鬼神仙、因果报应。
这也让我想起雪坡先生的《旅居笔记》。需要说明一下,获赠的《雪坡先生文稿》,是一本由任丘市历史文化学者马合意整理编撰的,编号为“冀内出准字(2015)ADR017号”内部发行的书籍,总共只印刷了500本,很是珍贵。
雪坡先生即边厚庆,字笃其,号雪坡,清朝直隶河间府任邱县市庄村人(今河北省任丘市永丰路办事处柿庄村)。我现在就居住在这里,我认识柿庄很多姓边的,有的还非常熟悉,边铁桩、边春青、边国胜等等,大约都是边厚庆的后代,不过都是做小买卖或搞个体建筑的,没有继承先辈写作衣钵的。
雪坡先生生于清嘉庆十三年(1808),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及第,排名是二甲七十二名,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后到浙江先后做过松阳县、富阳县、宣平县、会稽县、萧山县知县,后以事罢官归里。这雪坡先生做了一辈子的知县,学问虽高,仕途却没有长进,原因是这个人过于“抗上爱民”,他所任职县份的《县志》几乎都有关于他“抗上爱民”的故事。《富阳县志》记载:“粤贼乱,大府檄县练民团,委县贵绅某总其成。厚庆不欲以团饷重累民,强贵绅出巨资为供备。贵绅衔之,密诉大府,调任去。”知府让百姓出钱办团练抵御土匪,雪坡先生却不忍心加赋税于百姓,而是强迫贵族豪绅大把地出银子,自然遭到官僚贵族的上下怨恨,裹铺盖卷回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雪坡先生所处的社会时代已经和纪晓岚所处的时代大相径庭了。当年,纪晓岚对朝廷前途的忧虑已经变成了现实,清王朝已经摇摇欲坠,改朝换代已成必然。又是一个大迷惘的时代。雪坡先生不仅受社会迷惘的裹挟,自己还屡受排挤,怀才不遇,一辈子郁郁不乐,他的人生也处于一种迷惘的状态。自幼诵读圣贤书,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也深怀“爱民如子”的古训,但是到了现实世界,上下左右都干着“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勾当,谁要清清白白地做一回官,谁就得灰不溜秋地滚蛋。如此处境,还不能公开宣泄,否则政敌和朝廷会联手将其置于死地,雪坡先生愤懑、哀伤、忧郁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于是他开始撰写志怪小说。
《旅居笔记》虽然名曰“笔记”,但以短片志怪小说为主。从爱茹馆长处拿回书来,一口气就把《旅居笔记》读完了,不由得拍手称妙,也从中窥见《阅微草堂笔记》对雪坡先生的重大影响。
《旅居笔记》中有一篇《错骂受惩》:“村人王某,童时拾柴于野,解衣置垄上,忽旋风卷之去。王骂而投块,衣随落地,而口则顿歪。余晚游瓜圃,亲闻歪嘴人自述,深悔当年错骂云。”由此文可见雪坡先生的心境。民间传说,旋风是“鬼王”,至少是“鬼官”在出行,阳间的官员出门都要鸣锣开道,闲杂人等回避,甚至要下跪的,现在你的破袄挡了“鬼官”的道路,你不但不下跪认罪祈祷,竟然还口出污言秽语,辱骂鬼官,惩罚你嘴歪一辈子,没有要你的命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来到阳间,雪坡先生不就是因诟詈官员而遭打击的么!
雪坡先生已经作古百年有余,他未曾想到的是百年之后不是其儿孙,而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文化学者将其书稿重新彰显于世,并被故乡的任丘图书馆永久收藏,按照志怪小说的因果报应宗旨,这何尝不是一种福报呢。
雪坡先生的文魂可以归乡了。
2024.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