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姐姐(散文)
1
姐姐念高一那年,从个头上来看,她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娃娃,骑我爸的载重单车只能两腿卡在三角架上。还没有长大的姐姐,一边吃力地蹬踩单车的脚踏板,一边跟坐在后面的我说:“燕子,坐稳了,别掉下去了。”我双手紧紧抱着姐姐屁股还够不到的单车座包,心里又紧张又欢喜。紧张,是因为姐姐还是第一次带我骑单车,她个头那么小,单车座包都还够不到,被她吃力蹬踩脚踏板的单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摇摇晃晃的;欢喜,是我的身心都跟着单车滚动的轮胎,朝憧憬着无限遐想的远方不断前行。在车轮驶过“北京路”的时候,我第一次体验到了飞翔的感觉,仿佛自己真变成了天空中的一只小燕子,正在用我学飞的羽翼,感受着蓝天的无限广阔,以及朵朵棉花团似的白云飘忽在蓝天中的自由自在。
说的“北京路”,其实也就是现在的遮放镇户弄村大桥连接着的那段路,当然,当时还远远比不过现在好,但它相较于别的路段已平缓许多倍了,有一天连队里不知道是谁无意间喊出了“北京路”这个名字,后来喊着喊着,大家就都习惯叫它“北京路”了。
姐姐骑单车带着我,走过坑坑洼洼的山路,走出了“北京路”,结束了我在那个闭塞的生产连队读复式班的求学生涯,来到新的学习环境读书,那年,我才9岁,上三年级。
我就读的学校是遮放农场二分场小学(也就是现在的户拉明德小学),和姐姐读的农场中学中间隔着一堵墙。白天,我跟姐姐在中学食堂打饭吃,晚上就跟着姐姐睡在集体大宿舍里的一个低床上。有一天半夜里我梦见嘀哩嘀哩天下雨,没有伞,雨淋湿了我一身。醒来才发现,哪里下雨呀,是高床上长得有些肥胖的那个读初中的女生梦尿了,天气热,我们没有盖被子,超量的尿液从高床的床板缝隙沥下来,刚好湿了我一身。没有换穿的,我只能把臭臭的一身衣裤穿了好几天。长大以后那段时间经历过的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了,独有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深如刀刻,它让我始终记得,童年坎坎坷坷的成长路上在我最尴尬和最不堪的境地里,始终有姐姐陪在身边,消除着我心灵的恐慌。
2
姐姐上高二时我爸给她转学了。大理巍山,是我跟着姐姐远行的第二个驿站。刚去的时候老师说我是新转来的怕学习跟不上,要留级。我在巍山县为民小学的三年级教室读了一个星期后,姐姐说不行,她去找校长讲讲,没必要留级。这么说着,她就去了。校长最后同意让我做做试卷考考看,成绩好,就去读四年级,成绩不好只能留级。于是,闯练的姐姐,让我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四年级班的教室里,没有被当留级生。
每天早上,我拿着姐姐给的二两粮票,来到为民小学的门口烧两片饵块,巍山饵块的美味为什么许多年后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这大概是跟我童年的那段经历息息相关吧。放学以后我又穿过一道道狭长的小巷,途经拱城楼,来到巍山一中姐姐读高二的中学,捧两个碗自己去食堂打好饭,等姐姐下课吃。隔三差五,姐姐又会递给我两块钱,让我去拱城楼下卖猪头肉的阿叔面前买二两凉拌猪耳朵,每一次见我拿着两块钱去,卖猪头肉的阿叔就会远远地喊我:“小姑娘,又想吃二两凉拌猪耳朵了噶?”我笑笑,一句话不会说,他也就熟练地称好二两猪耳朵,一小片一小片地切好拌好递给我,我接过手就跑,阿叔在身后喊:“慢慢呢走,罢跌倒!”
天黑了,我们就回亲戚家住,我睡在始终有姐姐挡在床外面的小床上,身子紧紧地裹住被子,再贴紧墙。巍山比我们土生土长的遮放气温低很多,因为有姐姐在,我从没有过觉得冷,也从没有过无依靠。有一次在学校晨跑时我把脚崴了,肿得很高很高。姐姐用瘦小的脊背背着我,四处打听,走遍大街小巷地去寻找医生。医生帮我用药水揉脚,并用力扭正我挫骨的脚踝时,我疼得鬼哭狼嚎。也是因为有姐姐在,我受伤的脚踝才得以很快康复。
读高中的姐姐,经常写诗、发表作品,时不时还和她的同学在班里开朗诵晚会,那时候我最崇拜姐姐了。我也时常跑去他们班里玩,有一次在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鼓舞下,我还真把老师曾经教我们跳过的傣族舞《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大胆地献丑了一番,大哥哥大姐姐们鼓掌连声夸赞,我开心得不得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害羞极了,因为我生来僵硬,不是跳舞那块料,动作一定是难看得很。可是当时哪里知道害羞,只有开心、得意、自信满满!
3
姐姐的高中生活眨眼就结束了。因为高考要回到户口所在地去,姐姐便提前回原校了。姐姐走前把我安排妥当,让我白天拿饭票去中学打饭吃,晚上回亲戚家住。可是姐姐走了以后,我整个人都失控了,心灵上猛然间就没了依靠,捧在手里的饭一粒都吃不下肚。姐姐不在了亲戚也开始嫌弃我,自尊心强的我受不了就一整天趴在教室里的课桌上不愿意回去睡,后来我的好朋友杨海英约我去她家,我不去,她哭,我也哭,再后来她就把她爸爸妈妈都喊来,叔叔阿姨最终还是把我带走了。在海英姐家吃住的那段时间,是我永生最难忘的童年时光,哥哥姐姐待我如亲妹妹,叔叔阿姨待我如亲女儿,他们让我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界,都会有一颗善良的种子从心底里萌发出新芽……
姐姐离开了巍山,我没能坚持到新一个学期的来临,也随之转回原来的学校了。没多久姐姐意外高考落榜,她并没有灰心,准备着来年再考,我爸也支持她补习一年再考。可我妈不同意,天天骂时时吵。在我妈的观念里,女孩子读书是没有用处的,嫁一个有钱人就好。这之前我爸同意和我妈离婚,是以为离了婚我妈就不会再大吵大闹了,我爸还幼稚地以为,等我们都长大了生活没有累赘了再和我妈复婚。在那个特殊的旧时代,他俩是表兄妹,是上辈人包办的亲上加亲的婚姻,是我爸亲自把我妈从老家带来边疆的。我爸说,他得对我妈负责,不能半路抛弃,离婚多年,他们除了分屋分床睡以外,仍在一口锅里吃饭,出出进进的还是如同一家人。可是离了婚,我妈同样会吵会骂,我们还来不及长大,我妈已经改嫁了。
那段时间的姐姐,处在崩溃的边缘。偏偏管理农场中学校园里那片橡胶地的一个割胶工人,在姐姐读高一的时候他就暗恋她了,这个时候他又开始穷追不舍,来我们生产队找姐姐个个星期骑着单车爬大黄坡都不嫌累。姐姐一面想尽快逃离噩梦一样的家,一面以为跟着他去就可以安静看书复习来年再参加高考了。可是命运,并没有给姐姐开启那扇明亮的窗户,在她还没明白过来爱情是怎么回事的年纪,她已被迫选择了婚姻。
4
没有穿过洁白的婚纱,没有举办过体面的婚礼,姐姐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每天穿梭在茶叶地上除草、采茶、劳作,成了地地道道的采茶工人。
我那时候已上初中,学校就在姐姐的家边。一开始我是住在学校里,姐姐经常送咸菜来给我,有时候炒一瓶豆豉,有时候炒一瓶腌菜,有时候炒一瓶酸竹笋……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钱买菜吃,一瓶咸菜就下一个星期的白米饭,极为艰难。
周末学校里的学生都走光了,我就关起门睡觉,姐姐来找我,手握着一瓶咸菜在窗口使劲地喊:“燕子,燕子……”怎么都喊不醒我,我睡得呼噜呼噜的。于是,姐姐就找来一根长长的竹棍,从窗口伸进去戳我,还是怎么都戳不醒,睡得真像一头小死猪哪!在生命的长河里冲涮、洗礼过的岁月,总有那么一些记忆怎么都挥之不去抹灭不了,那一定是灵魂深处最真切最扣心弦的一缕情,她会让你在人生的任何一个停留的瞬间,想起来便泪如泉涌……
我后来就住去了姐姐的家里,吃住都跟了姐姐。那个时候的农场工人很苦,收入来源仅靠割胶采茶上交后提成的一点点工资,且经常几个月都发不下来。姐姐就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用她单薄的身板,撑起了她的家,还要养育和照顾我这个没有长大的妹妹。
农场中学的老师也是在工资几个月都发不下来的状态下,得过且过的混着日子,少有人认真地批改作业、辅导和管理学生。学生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就都转学到老家所在的外省、内地去读,等考试的时候再回来考。我正是在老师工作倦怠、敷衍教学,校风校纪极为恶劣却无人想管的环境里,念完的初中,中考时顺理成章地落榜了。我妈对我这个落榜的初中生很上心,她不经我同意就给我交了学理发的费用,因为在她改嫁过去的新家边头,有一家理发店要转让,她想把它转过来,然后让我去接手,再然后就可以永远地有一个自己生的孩子留在身边,老有所依。我去了,但一个星期都没有坚持下来,我想读书,我想补习,我打死也不去学理发了。后来我妈就跑去退学费,听说一分钱都没有退给她,还听说,理发店的那个老板娘哭了。
5
我总是难忘,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给过我帮助的每一个贵人,他们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我的未来。比如我哥,他大学刚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就给我买了一辆女式单车,那可是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些中学生的稀罕物,它承载了我们上学下学的风风雨雨,带着我们历经了一段段的坎坷路。而就在我离开理发店之后,我把心爱的单车以100元的低价就卖了(我哥最少也是花了350元买的它,至少也是当年他一个月的工资),我想读书,我要拿了去交补习费。
后来,也是在我哥的帮助下我才进了他所教书的东山中学,我上了一年的初三,学校没有收取过我一分钱的学费,还有东山那些淳朴善良的同学们每一次劳动课都帮我砍柴火,他们给过我的所有帮助我都记忆深刻,他们是多好的人啊!我尤其感激我的好朋友春香,她每天帮卖早点的冬丽姐家洗碗都在冬丽姐家吃饭,于是,她节省下来的助学饭票就全给了我。我是何等的感恩。在东山中学度过的那一年时光,它是我人生路途中最重要的一个分水岭,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
而这一年,也是我最想念姐姐的时候。东山中学距离遮放街19公里,遮放街距离姐姐家15公里,加起来就是34公里。有一个周末我背起书包就从19公里的高山路上走着下来了,为了回姐姐那儿,山高路远的我也不害怕。一个农民开着拖拉机过来停在了我身边,问:“小姑娘,你要去哪呢?走路要走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他我没有钱,他说不要我的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境地,人们的善良就像山涧的一股清泉,甘甜、透彻、纯粹无杂质。我上了他的拖拉机,在反反复复的颠簸中我们一路聊着天,他说他也是要去户拉呀,顺路咯。就这样,一个从未谋面过的陌生人,开着拖拉机把我安全送到了姐姐家附近。直到今天我还在想:他真是和我顺路吗?他从东山到户拉去干什么呢?亦或许,他也正是来助我成长的一个贵人之一吧,让我在无知的年纪感受着这世间的美好无处不在。多么感恩,我艰辛的成长路上,一路都遇见了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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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我考取了一所建在西双版纳的省属中专。路费、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又成了我们这种贫困家庭的大问题。最后协商,我的生活费我哥管一个月,姐姐管一个月,每个月寄100元给我。我哥寄了几个月以后就没法寄了,他说工资要交给我妈,没剩的了。姐姐,在最艰难的时候从未间断过给我寄生活费,直到我中专毕业。
我中专三年级的时候是最富有的学生,因为我爸去傣族寨子承包了鱼塘,收入在能保证基本生活的情况下每个月还能寄给我100元钱。我妈在最后那个学期也是出奇的关心我,她亲自去了西双版纳看我,给我买了足够多的生活用品,之后每个月还给我寄钱。也正因为这样,才在我参加工作以后被我妈骂了许多年,她说,她寄给我的钱喂狗了。1999年我得了肾病综合症在遮放糖厂医院输液后不停呕吐,男朋友每天下了班就走5公里的路(那时候还没有车,也还买不起摩托)去陪我,晚上也陪着我,我妈并不问我生病的感受,见我呕吐还说我肯定是怀孕了,我结婚的时候男方家没有给过她钱她很生气,我们的婚礼她都没来,我婆婆给了我们2千块钱,我妈骂我不值钱,2千块就被人家收买了……我感激妈妈给了我生命,可在我成长的记忆里,妈妈始终是一场噩梦。是谁,在我的生命里始终扮演着妈妈的角色?是姐姐。
姐姐也去西双版纳看过我,那是她的生活有了转机之后。在亲戚的帮助下她离开了农场又回到了巍山,在某酒厂上班,收入不高,但每个月能按时发放,生活水平便提高了不少。可是姐姐的人生如戏,授亲戚帮助,也被亲戚陷害,替人背锅,最后家庭破散,还丢了工作。苦命的姐姐,陷入了很长的一段地狱般的人生,而她始终以坚贞的毅力与命运不断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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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姐姐的时候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她消瘦、憔悴、体弱、多病,判若两人。这么多年来姐姐走南闯北,四处打工,尝尽了人间百味。
我心疼姐姐,就说:“姐,你别走了吧。在芒市找点事做,我们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姐姐也愿意留下了,可是她找啊找,芒市根本找不到合适她的工作。我又说:“工作没有就没有了,把身体好好地养好才最重要,我的工资分你一半,我们够花了。”可是姐姐却说:“燕子,我是你的姐姐,不是你的长辈,你对我没有赡养义务的。”我留不住我那要强又倔强的姐姐,她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一趟,又匆匆忙忙地奔入四海的人潮里,留给我不尽的牵念。
几年前我从旁人那里得知姐姐一个人在昆明做结肠息肉手术,想着她已年过半百,还那么瘦弱,身边也没有亲人,却要承受那么大的罪,我的眼泪扑通扑通地流。可是姐姐就像没事人一样,总是乐观地传递给我一些喜讯:“没有事的,你看,我做了手术,脸都红润起来了,饭也能多吃一些了……”这就是我的姐姐,当天坍塌下来,她就一个人顶着,不会告诉任何人,当她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一定又是一副虽历经沧桑也阳光满满的正能量人。
姐姐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她能吃能睡能走能动,表面上她仍是一个健朗的瘦老人,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可是我却又意外地发现她身上有很大的肿块。她说没事,去医院检查过的,就是有一点点炎症,有一点点囊肿,吃吃药就好了,都已经好了很多了,没事。我让她给我看医生检查结果,她翻了翻手机给我看了一个医院挂号单,我没有看见医生检查结果就更焦急了,盯着她问,催着她去住院治疗。在我返校上课之后,她又静悄悄地离开了。
放寒假第一天我就想着去看姐姐,可是她不让我去,她也不告诉我她在哪儿,她给我发的信息上说:“燕子,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如果有病我肯定会治疗的,我又不傻,如果真的需要住院、手术,我不会笨到连自己都不管的。”之后我再联系姐姐,她就不理我了。
直到昨天下午,姐姐给我发信息来:“燕子,放心,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不用那么紧张,手术做了,非常顺利,今天拆线了,会很快恢复。”又是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的姐姐,恢复满满的元气以后才来向我汇报平安,我看着她发给我的图片上因手术刀留下的大道疤痕,心痛如刀搅!我苦命的姐姐,命运总是变着花样地跟她开着各种不友好的玩笑,她就像生长在北方的一棵笔直的白杨树,傲然挺立在这个冬天的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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