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人就像是炕炉里的红薯，任你怎样生硬，也会把你烤得软乎乎的。
　　 杉妞和她本家二妈还在厨房里接受着高温的炙烤，说是二妈，其实相错岁数不大。二妈一边忙着刷碗刷锅，一边冲着杉妞絮絮叨叨：“五个碗一摞，码的整整齐齐，案板要抹干净，毛手毛脚的，让龟孙子见到又要挨训，我可不想跟着受连累。”
　　 杉妞不耐烦地答应着：“知道了。”
　　 “不是二妈说你，女孩家要稳重，别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女孩家更要自重，别对胡彪挤眉弄眼的，这家伙是个哈巴狗，谁给他骨头他对谁都摇尾乞怜。”
　　 “我心里有数。”
　　 二妈又补充道：“我看你和那个假洋鬼子也不清不白，别忘了你爹你妈你二爹是怎样死的。”
　　 “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我总不能为他们去殉死吧？二妈，厨房收拾停当了，咱们去歇歇晌吧。”
　　 二妈埋怨：“你呀，永远长不大，将来有你后悔的。”
　　 确实，杉妞还很天真，家里人遇难，她只消沉了两天，很快就又一脸阳光，走路还哼着小曲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杉妞回到了厨房边上她住的小屋内，拿出一把扇子扇风。
　　 门开了，蹑手蹑脚闪进来一个人，他就是二妈口中的胡彪。
　　 “坐过来嘛，我给你扇扇风。”杉妞满眼是水的天真，雾的浪漫，娇滴滴道，“看把你热的。”
　　 胡彪两眼放光，浑身放电，诚恐诚惶地坐到了杉妞身边，杉妞果真把扇子的风偏向了他，他心跳加快，血液沸腾，拉过杉妞的左手，把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戴到了杉妞的无名指上，然后趁机把手伸向了杉妞的大腿上，“妞儿，你咋长得这么好看呢，总让人家忍不住想……”
　　 “啪——”一扇子打来，杉妞娇嗔道，“给你扇点风，你却不守规矩，让我二妈知道了，我又得一顿训。”
　　 “刘甜这个死婆娘，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要再训你，你对我说，看我动动嘴，奔腾次二郎不整死她！”
　　 “得得得，奔腾次二郎能吃你那一套，你在人家面前矮三分呢。”杉妞撇撇嘴，轻蔑地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想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阎罗殿。”
　　 胡彪被激怒了，就兜出实底：“我在日本人面前说不上话，周钟总说得上话，想把事儿闹到日本人那里还不容易？我和周钟是铁哥儿们。”
　　 杉妞把脸扭到一边，显得不屑一顾：“快别说这个假洋鬼子了，他见了我和我二妈，眼都直了，又带钩又放电的，我真担心哪一天会让这个畜生占了便宜。”
　　 胡彪吃了一惊，随后道：“这个周钟还有这一手？看他一脸正人君子的样子，原来是伪君子，奶奶的，让他等着，早晚有一天，他会犯在我手里。”
　　 “吹，你就吹吧，周钟不整你就算是万福了。”杉妞半是撒娇半是鄙夷地规劝，“你还是收敛一点吧。”
　　 “你等着，这两天他要不被奔腾次二郎骂个狗血喷头我就不姓胡！”胡彪先是义愤填膺，转而又色眯眯道，“美人，什么时候陪我说说话？我想你想得发疯了。”
　　 “今儿晚上，钟楼上的钟响过十二下以后，人们都睡了，咱俩说些悄悄话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给你留着门，记着带随身的武器，那是保命的。”
　　 胡彪狡黠一笑：“那是自然！宝宝，只要你服服帖帖听胡爷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杉妞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金戒指，莞尔一笑：“这又不知道哄过哪个狐狸精，人家不要，送给我了。”
　　 “这可不是，这是用皇军情报机构发给我的奖金买的，特意给你买的。”
　　 下午在刘甜母女俩正做饭的时候，通过窗口朝外面看，果然见周钟垂手站在大院的太阳底下，满头大汗，奔腾次二郎气急败坏地扇了他两个耳光，叽哩哇啦说些让人反胃的日本话，胡彪幸灾乐祸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朝着厨房窗口上的两张脸挤眉弄眼，娘儿俩都觉得比冲了温水澡还过瘾。
　　 怎不感到解恨解气呢？娘儿俩被逼到这份儿上，吃饭伴着心泪咽，还得尽心尽力来伺候这样一群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作为丹江流域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怎么样呢？
　　 见一队巡逻兵走过来，娘儿俩该切菜的切菜，该烧火的烧火，干着干着，就吵了起来。
　　 先是刘甜啰里啰嗦：“让你别见了男人都眉来眼去，我还不是为你好？说你你不听，你想当贵妃娘娘啊！”
　　 “姓刘的，你是海啊还是天，咋管得那么宽呀？看不惯了你把眼珠子抠下来，听不惯了你往耳窟窿里塞套子。”
　　 “看见胡彪飞扬跋扈的样子我就来气，就是这个畜生，吃里扒外，为了一己之利，当日本人的走狗，早晚有一天，我要不让他去丹江河里喂鳖，我就当鳖！奔腾次二郎离开了哈巴狗和假洋鬼子就成了瞎子聋子，你倒好，见了他们跟狗见了骨头似的，要是你爹妈在，我才懒得搭理你呢。”
　　 “俺喜欢，你管不着。”杉妞说得很轻松。
　　 “还有那个龟孙一郎，见了你‘花姑娘花姑娘’地叫，不嫌恶心死人！你爹你妈还有你二爹白疼你了！”
　　 “我是看上他们了，我要勾引他们，你眼红了不是，你吃醋了不是，靠一边去吧！”杉妞还不过瘾，补充道，“可惜你已经是残枝败叶了。”
　　 “你翅膀硬了，长本事了，说你两句你就受不了了？没大没小的！”
　　 “我没你这个二妈，仗着比我大两岁，比我高一辈，就高高在上，对我指手画脚，我不吃你那一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怨我牙多舌头长！”刘甜自己照自己的嘴巴打了两下。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两个越说越激动，而且杉妞的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直到奔腾次二郎过来制止，两个人才各怀心事，各干各的活儿。
　　 半月前，日本飞机轰炸了小县城，魁星楼等几处重要设施被炸毁，杉妞和刘甜原本都有一个幸福的家，突如其来的狂轰滥炸把她们带进了人间地狱，她们含泪用黄土盖住了亲人的尸体后，正愁该怎样面对残酷的事实的时候，胡彪领人把她们抓进了这个商会大院，让她们在这里为日本人和汉奸做饭。
　　 此时，商会大院已经贴上了日本仓库的标签，奔腾次二郎就是这个大院的总负责人，周钟在这里当翻译，日本守仓库的人得利用胡彪这个铁杆汉奸。胡彪原来干着商会上街征收税的差事，小县城的铺子他都光临过，角角落落他都熟。守护仓库，并不是不外出，吃菜吃油、逮鸡子牵羊，在商会是不能办到的，外出就得靠胡彪这个活地图和周钟这个活舌头。
　　 晚饭后，娘儿俩又是一阵忙碌，杉妞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刘甜，你好自为之吧！”
　　 看来这个“好自为之”从杉妞口中说出来，不是什么好词，也或许另有他意，刘甜冷冷看了杉妞一眼，没搭理她，既然这个死丫头已经恩断义绝，她还为啥再去自讨没趣呢？
　　 回到自己宿舍后，杉妞进行了简单的梳妆，薄如羽翼的上衣经汗水一浸，更让人想入非非。
　　 不久，周钟悄悄走进，和杉妞并排坐在床沿上，周钟情不自禁要对杉妞动手动脚，杉妞却抽抽搭搭哭起来，周钟急忙问：“宝贝，怎么了？”
　　 杉妞委屈地说：“周大哥，你快点离开，胡彪要是看见你我在一起，我就要倒霉了，他要把我吃了。”
　　 周钟大惊，问：“胡彪算什么东西？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杉妞两只眼睛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样，让人怜香惜玉：“你斗不过他，他说你是哈巴狗、假洋鬼子、大汉奸，他说早晚他会让你尝尝奔腾次二郎的耳刮子，你对他都退避三舍，我一个丹江流域的弱女子岂不是他手中的玩物，想咋摆布就咋摆布啊，呜……呜……”
　　 周钟怒不可遏：“他才是大汉奸，他不仅对奔腾次二郎说街面上谁家有啥好东西，我还亲眼见他向日本情报机关反映说街上福旺斋是国民党的情报联络点，你说，他是什么好鸟？宝贝，有我在，别怕，我想和你意思，看他能喷出几尺高的尿来。”
　　 “现在不行，你没看巡逻队来来回回，探照灯探来探去，就是有心和你心情一下，也是提心吊胆的。”
　　 “那咱们什么时间？”
　　 “今儿晚上钟楼的钟响十二下以后，人们都睡了，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给你留着门，记着带随身的武器，那是保命的。”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切温馨的梦开始，一切可怕的罪恶也随之而来。
　　 杉妞的房间里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周钟和胡彪一见面都心照不宣说是来查夜的，但杉妞却没在卧室内，正纳闷间，听见卫生间里面有动静，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只听里面杉妞柔声细语地说：“人家在洗澡，过来给人家搓搓背嘛。”
　　 “我来！”异口同声。
　　 胡彪和周钟为谁先进卫生间开始争吵，继而大打出手，吵闹声越来越大，两个人已利令智昏，忘乎所以。
　　 动静惊动了奔腾次二郎，奔腾次二郎怒气冲冲地踹开门，一见是这两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在这里争风吃醋，气不打一处来，分别踢了他们两脚后，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擅入花姑娘的房间，还不快滚？”
　　 卫生间里杉妞一听要让他们走，就求情说：“太君，他俩是来和我接头交换情报的，不是来偷情的，你误会了他们。”
　　 奔腾次二郎一愣，拉亮了电灯，见周钟和胡彪正狼狈地走出房间，追了一句：“站住！”
　　 胡彪站住了，周钟却闪身要逃，奔腾次二郎抬手一枪，周钟登时毙命。
　　 胡彪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冤枉啊，是这婊……婊子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太……太君，别上当啊！”
　　 “太君，看在胡彪曾经救我的分儿上，你就饶过他吧。”杉妞继续求情。
　　 奔腾次二郎盯着胡彪看了看，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救过贺姑娘的？”
　　 胡彪正摸不着头脑，就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杉妞又说开了：“我正在福旺斋整理情报，胡彪过来巧妙地给我们国民党情报人员透信说日本情报机关要捣毁福旺斋，我们及时撤离后，他才领着大日本帝国情报人员捣毁了这个地方，好悬啊！”
　　 “我没有。”胡彪急忙分辩。
　　 “胡哥，你是我的恩人，别做了好事不留名嘛，你说你赚取了皇军情报机关的奖励，给我买了一枚戒指，我现在还戴在手上呢。”
　　 “你胡说！”胡彪气得真想一口吞了杉妞，但当他看到奔腾次二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时，他只好忍气吞声。
　　 “胡哥，太君不是外人，你放心，你对我送情报献殷勤，还用障眼法把我弄到这里来做饭，趁夜深人静时传递信息，我不会对其他人说的……”
　　 “够了！”奔腾次二郎咆哮起来，打了个呵欠后，“啪”地一枪，又送胡彪上了西天。
　　 奔腾次二郎狞笑着，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第二天清晨，刘甜惊异地发现，日本兵从杉妞的房间里抬出来了四具尸体。前三具是男性，后一具是个女的，胸口上扎着一把剪刀，鲜血染红了薄如羽翼的上衣……
　　 至于奔腾次二郎是怎样见阎王的，杉妞胸前那把锋利的剪刀是怎样扎进胸膛的，谁也猜不透。
　　 刘甜心里默默说：“杉妞，你个死丫头，你是在用‘好自为之’向我道别啊，你和我吵架是在保护我啊！我的好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