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81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耕田运输等养过的牲口有牛、骡子、驴、和一匹枣红马。让我至今难忘的是那匹枣红马，小弟还给枣红马起了一个洋气的名字叫“追风”。
　　 那年爸爸从牲口市刚把追风买回家的时候，它还是个三周岁的小马驹，它胆子很小，性子烈。只要人们接近它，它就尥蹶子。追风四肢修长，额头中间明显有一块如雪的精美额刺毛，眼睛晶莹透剔。马髦直溜溜地搭在脖子上看上去很飘逸，跑起来昂首翘尾别样的精神。小弟还亲手编了一串铜铃给它挂在脖子上，追风走起路来，叮铃铃叮铃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那年夏天爸爸隔三差五犯胃病，妈妈身体虚弱常年有病，大哥参军，二弟还在读初中。那天爸爸在田里劳动胃病又犯了，蹲在地上两手使劲摁着疼痛的胃，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滴，小弟焦急万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回到家拿起盼望已久的初中入学通知书沉默了许久，最终含泪撕碎了。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劝他，说啥也不继续上学了。
　　 小弟才十四岁啊！他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为爸爸妈妈分担责任，小小年纪的他就与爸爸妈妈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他每天背着筐拿着镰刀，到沟渠埂边草儿茂盛的地方去给追风割草，有时背筐盛不下了，就让爸爸推着独轮车拿着绳子去接他。回到家，小弟先把青草抱到马槽喂追风。追风津津有味吃得正带劲的时候，小弟试着用手抚摸它的鬃毛，摸它的头、脸、脖子。一来二去，追风渐渐放松警惕和小弟熟悉起来。小弟经常牵着追风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个叫“四十华里干沟”渠边放牧。
　　 那里绿草如茵，郁郁葱葱，追风欢快地吃着青草，它的枣红色鬃毛在风中轻轻飘动着。追风吃一会儿草，小弟牵着它饮着沟渠里清澈的水，给它挠痒痒，梳理鬃毛，抚摸它的后背和尾巴。追风像个孩子往小弟怀里蹭蹭头，一股暖流在小弟心里被融化了。他轻轻地拍拍追风的头，“吃草去吧”。小弟把追风拴在草坪的木桩上，然后拿出揣在怀里的书，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如饥似渴地读着，他要把初中高中课本都读完。几年下来，四十华里干沟草坪上留下了他边放牧边学习的足迹，待追风吃饱，才牵着回家。
　　 我家是坐西朝东，靠西院墙建的是马棚，屋门前和大门口处留出有两米左右的过道，剩下院子空阔地方栽了两行柳树已有碗口粗，还围圈了两个绿油油的小菜畦。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全家人吃完晚饭，妈妈在院子屋门前铺了一草毡子，上面再铺上棉褥子都坐在上面乘凉。在毡子上，二弟在草毡子上背课文，小弟也跟着二弟背书。当空，圆圆的月亮高悬在柳树梢头，照得院子地上好像一大屏幕投影。院子里，晚风轻拂带着凉爽，为疲惫的一家人带来了舒缓与放松。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二弟回屋里做作业去了，小弟躺在草毡子褥子上睡着了。妈妈在屋里柔和的灯下铺着炕，正准备让小弟回屋炕上睡觉，这时拴在树上的追风挣脱开缰绳从大门外边踏踏而来。听到追风踏踏的马蹄声，妈妈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吓得腿软了。妈妈担心小弟被马蹄踩着，她心急火燎地刚出屋门，看到追风这时已跑到草毡子边上了。追风看到眼前躺着睡得正香的小弟，它像一位机灵的孩子一样马上放慢了脚步，然后转身绕过草毡子和小弟，从那两行柳树中间走进马棚里。追风太有灵性了！妈妈那颗像小鼓急促敲打着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几年后小弟已长成帅气的大小伙子了。小弟不怕吃苦起早贪黑任劳任怨跟爸爸学种田。爸爸扶着犁把儿，小弟前边牵着缰绳耪牲口。地里的玉米、高粱、花生、大豆、棉花争先恐后拔节壮叶的时候，杂草也肆无忌惮地在庄稼周围散漫地生长着。炎炎烈日，爸爸弯腰在田垄里锄草，小弟在爸爸身旁，挥汗如雨学着锄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弟庄稼活渐渐都掌握了，一人能驾着追风犁地、耕种、拉车、轧场、运粮等，样样都行。这些农活就是上了岁数的庄稼汉也不一定样样精通，可是小弟都熟练掌握了，而且小弟把追风调教得很聪明能干。追风只要听到小弟的呼唤声，立即“嘚嘚嘚”地跑过来。小弟用追风犁地从来不用人牵着缰绳耪牲口，追风前边卖力地拉着犁头，小弟在后边手扶犁把。你看！他勒勒缰绳“吁”一声，追风立马把刚刚抬起来的前蹄放下，是那么的默契配合，宛如一对好朋友。
　　 自从有了小弟驾着追风耕、耙、耩、拉，我家的日子发生了改变，从此全家告别了食不疗饥的岁月，过上了清油白面的生活。看着小弟如此卖力，爸爸也轻松了许多，妈妈的身体也渐渐康复起来。
　　 记得那年春耕，我和老公借了一头不太会干活儿的骡子犁地。我在前边牵着戴着笼头和嚼子的骡子，老公在后边扶着犁把儿。我们那时不会用牲口犁地，像给田地描图一样，犁得曲曲弯弯，不仅骡子累得大口喘气，我俩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这田地，我俩坐在地头上正发愁呢！这时，只听“咴咴”一阵马叫声，不远处路上，一位小伙子骑在马背上像一名战场上的将军一样，朝我们这边驰奔而来。我揉揉眼睛仰头望去，呀！救兵来了！是小弟骑着追风来了。
　　 我和老公惊喜万分激动不已。人近前，小弟从马背上跳下来，追风也浑身油亮水滑，英姿飒爽。“姐，你们歇着吧。来，追风，看我们的。”小弟给追风戴上嚼子笼头，追风前边拉梨，小弟后边扶犁，几个小时后，原来一片狼藉硬邦邦的土地都翻松透了。犁完地小弟已汗流浃背，他说：“姐，姐夫，过几天我驾着追风再给你们犁村东那二亩地。”小弟给追风摘下笼头，摸了摸追风的头，脱下鞋子磕了磕鞋里灌进去的土，然后身子“嗖”一下窜到追风背上，“驾驾驾”，朝回家的路上赶去，只留下一路尘土飞扬的马铃声。转眼收获的季节到了，这块地的玉米轴子各个长得像棒槌，这与追风的耕犁和小弟的辛苦汗水是分不开的。
　　 随着农业机械化耕作的普及，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机动三轮车替代了牲口，牲口逐渐开始下岗。又是哪一年，这天是我家附近村里的大集，爸爸牵着追风到集市的牲口市溜达去了。集市上买卖牲口的人们像看电影明星一样把追风围着，左看看右看看，对追风称赞不已。这时又来了一个买马的人，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外地人一眼看中追风了，要买追风。爸爸本来没打算把追风卖掉，后来说来说去还是个沾亲带故的亲戚，想想就把追风卖了。卖追风的时候，那天赶上小弟因有事没在家，不知回来他会如何伤心！
　　 追风被卖到一百多里地的一个村庄去了。第二天小弟回家，一进门第一眼看到马棚里的追风不见了，心急如焚。那天岁暮天寒，天空乌云密布，白茫茫的被一层阴郁云层笼罩着。小弟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急匆匆地跑进屋里问爸爸妈妈，追风去哪里了呀？妈妈低着头扭过脸去，说：“饿了吧，妈妈赶紧给你做饭去。”见妈妈不肯说，小弟又摇着爸爸的手追问追风去哪里了呀？
　　 爸爸知道无法隐瞒，就对小弟说了实情。那刻，小弟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跑到马棚里摸着追风的食槽，笼头，鞭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小弟想起那年十几岁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豆大的汗珠从脸上往下流，爸爸套车让追风拉着飞奔医院，才得以及时治疗。看着空空的马棚，追风的各种画面在小弟脑海里闪现，小弟越想越难过，双眼哭肿得像两个充满了悲伤的水晶球。妈妈给小弟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鸡蛋面，小弟一口也没吃下，把被子蒙在头上。
　　 每年寒冬腊月，村里组织村民分组晚上在村里保卫巡逻。这天晚上，天空飘起了雪花，五位夜间巡逻的叔叔裹着厚厚的棉大衣来我家集合，说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今晚要不别去巡逻了。爸爸是巡逻小组长，他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当心。爸爸披上羊羔皮大衣，拿起手电筒，一起围村巡逻去了。白茫茫的，天地一色，雪下个不停，他们走到村头，沿着四十华里干沟渠沿上走着。这时，透过满天飞雪，他们看到了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黑影子移动着，接着传来“咴咴”地马叫声。黑影接近，爸爸一眼就认出是追风。爸爸上前一把抓住了追风的缰绳，追风收住四蹄垂下头，前蹄刨着雪地，嘴里喘着粗气。爸爸惊喜地把它牵回家，一进门就大喊：“快看，追风回来了，追风回来了！”小弟也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和马铃声，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迅速穿上衣服来到马棚里，抱起追风的头：“你可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呀？这是跑了多少里路啊？”一股暖流从小弟心中涌了出来，脸上笑着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他给追风用干毛巾擦了擦身子，抱起自己的旧棉衣披在追风背上，端来了草料，“吃吧！你一定累坏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那两位买马人来我家里找追风了。
　　 买马人说他姓陈，昨天是住在亲戚家，晚上把马拴在亲戚家牲口棚里，早晨起来发现马不见了。小弟说什么也不让那人把马牵走，他舍不得追风。老陈说，他是从内蒙大草原来的，家有牧场。那天买追风时，他是因为来探亲跟亲戚来牲口市玩，就相中了追风是匹千里马才决定买下，不然不会千里迢迢来你们这儿买马。
　　 小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无可奈何他噙着眼泪说，等他把追风喂饱了再让它走。于是，他给追风端来干草，又舀了一瓢玉米粒拌在草里。这时爸爸骑着自行车出去了，非要招待老陈二人在家吃了午饭再走。小弟寸步不离地瞅着追风吃草默默掉着眼泪。爸爸买肉和菜回来了，还请来了一位照相馆的摄影师。原来爸爸见小弟难舍难离，追风又不得不让老陈带走，给他请来摄影师跟追风拍照留念。摄影师拿起相机跟随小弟牵着追风在四十华里干沟沿上，踏着冰雪依依不舍地抱着追风头、牵着追风行走、伏在追风背上，不舍的泪水含着，拍下了与追风的数张照片。
　　 老陈走时留下了联系地址，追风眼角也淌着泪珠咴咴地叫着。走吧！草原上才是你放飞的地方。小弟擦拭着眼泪，他把追风脖子上的那串马玲摘下一颗小铜铃，挂在钥匙上带在身上。
　　 几年后，小弟去草原看追风，追风依然体魄健壮！成为草原上旅游观光人们骑着的一匹骏马。脖子上还戴着那串他亲自做的铜铃，身旁又多了一匹英姿飒爽的枣红色小马驹。
　　 2024年5月于天津
　　 付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