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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凤凰】沉默的乡村(散文)


作者:云中书童 白丁,44.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7发表时间:2024-05-06 09:56:57

妻娘家老屋东方新盖了一座漂亮的厕所,是政府出资建的,据说像这样的一座厕所要花三到五千多元。妻家村子并没有进行改厕工程,这座厕所鹤立鸡群,显得特别耀眼。我不解地问妻,怎么单单为这家新建了厕所?妻说,是阿财叔家的,他家是低保户。妻接着说,厕所是盖好了,可却没人用,阿财叔被车撞死了!
   啊!阿财被车撞死了?是的,妻肯定地说,那阵子农村没活,阿财叔在家闲了几天,就去县城里打零工,干了两三天,骑电动车在路上被车撞死了。人没了,对方是机动车,肯定有责任,赔偿了几十万!阿财叔被撞死后,他家的房子就没人住了,当然,那个新建的漂亮厕所也没人使用了。
   我望着阿财家三间工工整整的砖墙瓦房和那个漂亮的厕所,回想阿财家近几年发生的事,忽然想起那个在阿财家生活了约十年的残疾女人,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去年春节前,阿财七十多岁的母亲去医院检查,得知自己患了难治的病,回来后竟然喝农药自杀了,后来听说就是得了痔疮。老人死时恰逢2020年时代之殇,人员不给流动,村里不给办丧事,子女们只好将老人的遗体存放在殡仪馆冷藏。等到疫情缓和后才火化,草草安葬,连个连丧事也没办。在乡村,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如果不“热闹”,那可是个大忌,也不知道他的儿女是怎么想的。
   阿财是妻子的堂叔,长辈们都喊他阿财,按理说,我也应该随妻喊他阿财叔,但每每想到他虐待残疾妻子的行为,心中的正义感油然而出,愤然地生出一种不平来,对其感到非常厌恶,“叔”字用在他身上,几乎玷污了这个属于长辈的称呼。
   阿财家就住在妻家东南方,与妻家一前一后,我们每次回去,阿财都会来坐一会儿。妻娘家村子大,人多,我并不能一一熟悉,阿财算是我相对熟悉的一个人。阿财表面看来似乎有点木讷,头几年去,听妻子说,阿财人不是很精明,没讨到老婆。通过几次接触,我发现阿财对种地、打工、村里乡里的事也都了解,他甚至还到处承包劳务工程,不像是个糊涂的人。后来听妻子说,阿财讨了个“孬子”做老婆。我肯定也见过“孬子”,但对“孬子”没什么印象。听妻子说“孬子脚手不灵便,说话不是很清楚,但是能够与人沟通,干活做事也不失误,只不过需要有人带着她干。通过妻子的描述,我基本判定所谓的“孬子”,应该一个先天性脑瘫患者。
   乡下对先天性脑瘫患者和因脑病留下后遗症的,统称为“孬子”。我有一个二姐,小时候患脑炎,我父亲将她背在背上,从圩区步行了上百里路,走了一天一夜,走到合肥市区内的省立医院。医生看过后说是脑炎要住院,那时乡下穷,父亲带的钱少得可怜,白天到医院找医生打针吊水,晚上就睡在省立医院的走廊上,治了十几天总算保住了性命,但却留下了后遗症。我有记忆时,二姐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二姐虽然出嫁了,乡下总还有淘气的孩子在我面前说她是“孬子”,为此,我跟人打了无数次架。我是决不允许喊我二姐为“孬子”的,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二姐憨憨的,没感到她有什么异常。遗憾的是,二姐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不幸地离世了。二姐的男孩大些,比我也小不了多少。二胎生个女儿,我还去吃了喜茶,但不久后夭折了。男孩成年后当了五年兵,退伍回家后,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家中已无亲人了。我们见他孤苦无依,能帮的都尽力去帮他,他如今已成家立业,在外省工作。
   妻说,“孬子”嫁过来时很风光,娘家为了弥补她先天的不足,陪嫁了许多嫁妆,娘家也来了很多人。听她娘家人说,“孬子”在娘家看得很惯,家里不要她做什么事,还将她养得皮白肉嫩,穿着也是干干净净,除了先天性残疾,她与正常人生活并无二样。娘家原本不想将她嫁人的,但想到父母老了后无人照料,所以狠心下心将她嫁了人,希望她能生个一男半女,老了有个依靠。这与我二姐经历非常相似,当时我父母也怕二姐嫁人后吃亏,但后来听亲戚说二姐夫非常老实,家中只有一个母亲,很能干,而且跟亲戚承诺过不会亏待我二姐,我父母才抱着美好的幻想将二姐嫁了出去。二姐生活能自理,外甥出生后,她常抱着外甥回娘家。听说他还能去集市上卖鱼。
   我二姐死时我只有十岁左右,当时得知死讯,我母亲是哭着去的,我也要跟着去,但大人们一把拉住我说:你一个小孩子去干什么?两天后,一大群人将我二姐的棺材抬到我们村,我看到大家七手八脚埋葬了我二姐。此后,每次我割牛草走到那儿,总幻想着二姐能够从棺材中复活过来。
   对于二姐的死,善良的父母总归罪于患脑炎后遗症,是脑子“不清楚”造成的,没有怪罪于二姐夫家,但渐渐长大的我,感觉内中一定有一些原因。很多年后,无意中听三婶说起一件事(三婶的娘家跟二姐夫家在一个村子),三婶说二姐夫和他母亲人也不坏,但就是看东西太重,太“算小”,“算小”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就是对物质很吝啬。三婶说有次跟二姐婆婆一起走路,半路上看到一截手指长的米面,二姐婆婆居然将它捡起来捉在手里,从大老远的地方带回了家。从三婶讲述的这件小事,我略略窥见了二姐生前的遭遇。乡下老人经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饥荒,对吃的东西看得很精贵,这本无可厚非,但在温饱已有保障的时代,对物质仍然过于吝啬,现在看来,其实质是一种人格的障碍。
   平常与这样人格障碍的人交往,也会感到不舒服,久了难免会受到伤害,何况二姐有脑炎后遗症。或许二姐自从嫁到这个家庭,就埋下了悲剧的隐患!
   纯朴的乡村不缺有纯朴想法的人,在纯朴的农民心中,“孬子”能为人家传宗结代,想必也不会被亏待,孩子大了也会报养育之恩。也许这个想法是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
   我们村也曾出现过一户人家娶了个残疾姑娘,听我母亲说这家人待这个女的还不错,但有一天夜里下暴雨,全家都去抢暴(农村指收拾晾晒在外的粮食),等粮食收拾好了回家,发现身怀六甲的残疾儿媳跌倒在地,早没了气息。娘家父母得知,哭得昏天黑地,后悔不该将她嫁了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通常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残疾而嫌弃,在父母的眼中,再差的子女都是乖宝宝。这一点,不仅人类,动物也如此,“虎毒不食子”,是最好的证明。但在农村,一个残疾身体几乎就注定了命运的残缺!而一个残疾生命的消失,不会有人去反思是什么原因,不会去有人去思考如何杜绝悲剧重演。相同的悲剧换个地方,换个家庭,换个时间,会再次重演。
   阿财家的“孬子”刚嫁过来时,也过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第一胎生了一个男孩,但孩子生下不久后夭折,第二胎生一下一个女儿。阿财的母亲担心孩子吃“孬子”奶水不好,说是第一个孩子的死与她的奶水有关,所以孩子生下来就将孩子抱走自己喂养。后来,我听妻子说,“孬子”第一个孩子临产时,阿财舍不得叫车子,拉着“孬子”走到医院。当时天正下着雨,乡下道路泥泞,将要临产的“孬子”忍着临产前的阵痛,深一脚浅一脚趟过泥泞的道路步行走到十多里外的乡卫生院。“孬子”生下孩子后,阿财与赶到医院的“孬子”母亲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竞将她丢在卫生院,后来还是邻居看不过,让阿财的嫂子去将她接了回来。
   阿财家兄弟姐妹多,乡下女孩子出嫁前会尽力为家庭做贡献,出嫁后大多与家中无瓜葛。阿财一个哥哥早已成家,另起了炉灶,分了家,也无纠结,但还有一个弟弟没成家。乡下的风俗,兄弟多的,一般成家一个分一个,没成家的继续跟父母生活。父母要帮他理财,挣钱,乡下叫帮他“累”,一直累到他结婚为止。阿财父亲死去多年,只有一个母亲在操劳他们兄弟几人的事。阿财的母亲是妻子父亲的婶婶,妻子喊她老奶。老奶和老爹是表兄妹,老奶是一个很要强的老人,虽早过了“累”的年龄,但仍然干着男劳力干的活,栽秧割稻,挑重担,男人干的活,她一样不缺,在阿财父亲死后带着儿女们硬是“累”出了一栋二层楼房,并帮阿财娶了媳妇,实属不易。虽说“孬子”嫁过来时没要彩礼,但该花的钱还要要花。
   或许是生活的巨大压力,使老奶这个农村妇女变得非常“算小”,她明知道“孬子”无生活自理能力,却仍按农村的规矩,在“孬子”生下一个女儿后,将阿财分了家。
   如果仅是阿财的母亲嫌弃这个笨手笨脚、不能做事的女人也罢。阿财的母亲将孩子带到自己身边,由自己抚养,让他们俩口子解决自己的事,这对“孬子”本是好事。如果这个时候,阿财能够有所取舍,在外面少挣一点钱,少干点活,兼顾一点家里和“孬子”,日子倒也是能过下去。但是阿财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挣钱,在他眼中,金钱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家中的残疾老婆。在他眼中,一个女人不用下地干活已经是福大命大了,做做家务是其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阿财对物质的吝啬一点都不输他母亲。他完全忘了,他娶的是一个残疾女人,他也忘了,这个残疾女人使他在而立之年圆了娶妻生子的梦想。阿财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这个残疾女人或许是她母亲无数次的祈祷感动了上帝,上帝施舍给他们家的这个女人,虽然有点残疾,但没有让他们家失望。人,或许都是在没有达到某个目标时,有着强烈的渴望感,但一旦达到了目标,又对目标产生了怀疑。他们家没有珍惜上帝施舍给他们家一个虽然残疾但也能生儿育女的女人。
   渐渐地,阿财让“孬子”独自一人留在家洗衣做饭,“孬子”面对生活不知所措,阿财有时从外面干活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令他非常恼火,渐渐地,阿财嫌“孬子”脏,嫌“孬子”无能,最后竟然学她母亲的方法与她分开过。
   阿财的家在北,是一幢独立的三间红砖瓦房,他母亲的房屋在南,距离不过十几米,阿财和女儿都住到他母亲的房屋中,他将身残智残的“孬子”孤单地丢在他的房屋中,任其自生自灭。“孬子”除了天生的残疾,几乎也没做错什么,但她的残疾在这个视物质高于生命的乡村家庭里,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她不仅不能为这个家庭创造财富,还要这个家庭承担一日三餐,这超越阿财和他母亲的容忍底线。
   “孬子”离开人洗衣做饭都成了问题,村里人看不过去,有时过来帮帮她,也有人劝男人去看看她。阿财隔三差五送些柴米油盐,对女人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的事熟视无睹。孬子最窘迫时,没有吃的,就在村里转悠,看到谁家门前晒着能吃的东西便拿回家充饥,甚至生吃。
   那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孬子与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回到她自己一个人的家。大年初一的早上,人们发现“孬子”死在床上,村里有人说是饿死的,有人说是冻死的,也有人说是病死的。“孬子”死前的那一夜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那一夜“孬子”或许听到辞旧的爆竹响彻寒夜,那一夜,“孬子”或许在奄奄一息中,透过寒风凛冽的窗户看到屋外满天的烟花照亮灿烂的星空。嫁到这个基督徒的家里,她不应该被上帝忘记,上帝也不应该对她的苦难放任不管,但血淋淋事实告诉这个残疾女人,人间是她的地狱,当她看到新年的夜空闪出火光,当她看到上帝在为她照亮她去天堂的道路!她才知道,只有天堂才是她的归宿!因为天堂不需要劳动,只有天堂裡的人不需要向别人乞求一日三餐!
   “孬子”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最后路程。
   “孬子”死时很惨,也很凄凉,当她的娘家人得知死讯来吊丧时,阿财母亲让“孬子”唯一的女儿哭给外婆家的人看,这个稚嫩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生命是谁给予的,挤了挤眼睛竟对她奶奶说:奶奶,我怎么都哭不出眼泪来。“孬子”的娘家离得较远,娘家人很想知道“孬子”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一切都晚了,“孬子”留给亲人的只有后悔,他们后悔将这个残疾女儿嫁了出来,特别是嫁给了一个有人格障碍的家庭。
   “孬子”死后我还听说过一件恶心的事。因“孬子”生前的生活状况已经极为糟糕,一些妇女们看不过去,便指责阿财说:“孬子”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是不是除了“讨水”外,就不去看她了?
   阿财居然嘿嘿一笑,默认了这个事实。“讨水”是我们这儿的方言,指夫妻之间的事。
   人性的邪恶远远超过人性本身的恶,阿财何止是一个人格障碍的男人?
   “孬子”死后,阿财家恢复了平静,阿财和他母亲不用再担心多一个人吃饭;妻娘家的村子也恢复了平静,邻居们也不用担心有人偷自己家菜吃。人们很快忘记了“孬子”,更没人去讨论“孬子”是怎么死的,一个乡村残疾女人的生命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诗人徐志摩那首诗中所写: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乡下,许多时候,活着的人都没给死的人时间,纵然那个死去的人是他的妻子、丈夫、孩子、父母!面对死亡,乡村是沉默的,沉默的乡村不会因一个人死去而波澜起伏!
   “孬子”死后不久,国家开始加大对农村低收入家庭和残疾人的补贴,阿财和他的女儿都享受到了低保政策,他的女儿也上了大学,据说阿财死前因承包农田和劳务工程,还存了不少钱。如果女人不死,应该也有一份国家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但是,阿财和他的母亲没给“孬子”留时间。
   阿财的母亲也没给自己时间。几乎寅寅之中有某种默契,或是某种因果关系。我是不相信鬼神的,但在听闻阿财被车撞死后,我相信这个世界真有鬼神的存在。我总感觉“孬子”死后,魂魄一直没有散去,她在阿财的家里,在妻的娘家村里游荡,她在向阿财和他的母亲讨要“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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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用一颗平常的心,朴质的文字,不急不缓地描述、描写出了农村普通一户人家的前前后后。通过文章真实地展现了百姓生活的样貌,在文字之中表露出对农村、农民、农业的关心和担忧!老师的文笔非常细腻,心境非常平和,值得我们学习。【编辑:刘残】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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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凌凤凰        2024-05-06 09:57:28
  好文章,大家一同欣赏、学习!
凌凤凰
2 楼        文友:明月心心儿        2024-05-08 13:03:38
  好文,值得共赏!
携手凤凰,共铸辉煌。
回复2 楼        文友:云中书童        2024-05-19 20:43:04
  回复来迟,谢谢
3 楼        文友:深深山人        2024-05-11 10:02:46
  人性恶,往往是与生俱来的。学习了!
回复3 楼        文友:云中书童        2024-05-19 20:44:01
  人性的恶,有时是无底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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