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
走出政府的大门,天已完全黑了,积雪的道路,还现着朦胧的月色,没有行人,只有康文清一个人独自走着。路上的雪,已踏成冰了,硬硬的,高低不平,还有点滑溜,很不好走。刚才散会的时候,书记邓远清还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康,搭不到车了,你怎么走呢?”
“不要紧,咱还有双脚哩。”
“不是有十五里路吗?”
“怕个啥,个把钟头就跑到家了。”
他的回答声音里充满了愉快和豪气,觉得这点苦都不能吃,还算年轻人吗?而且自己正在申请入党,在党委书记面前,哪能露出畏难的样子?这条从镇上回到家的大路整天就有汽车和三轮车往来,他自己也不清楚走过了多少次数。以前星期天的时候,四五个人一群背着书包往家赶,有时爬上一辆大马车的后尾,就能一颠一簸地走过田野。刚才同党委书记说话的时候,心中的这条路还是两个月以前的情形,干燥的泥土,两边长着枯黄的野草,汽车或三轮车过后扬起一大股飞尘。现在伸展在面前的却是滑溜溜的冰雪,而且没有车可搭,需要用脚走,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这不能不使他深深皱着眉头,暗暗叫苦起来。
月亮从树边缓缓升起来了,放出冷冷的光辉,照得积雪的田野分外白,越发使人感到寒冷。没有叶子的树林一片光秃秃的枝杆,现出炭条似的黑色,静悄悄的站着。蓝色天空里的星儿仿佛怕冷似的不安的眨着眼睛,没有风但寒气十分逼人,露在帽子外边的脸和鼻子有点发疼。想着在那备有暖气的教室里,热的使人有点打盹的味儿,康文清不禁叹了口气。
幸好今天下午会开得好,大家各自汇报了下乡包村的情况,按照目前这样努力下去这个乡的任务可以完成,并能提前回到县里工作了。至于扶贫项目上成上不成,那也是等到春节过后了。第一次下乡包村就有这么好的收获,仿佛摆在书记办公室内的那摞荣誉证书已经得到了,而且分明看到了“先进个人”四个字。就这点快乐的火种燃烧在他的心里,使他重新提起勇气面对着冷月积雪的田野,冰滑的道路,急急忙忙的朝前走。
走了不远,身后传来马蹄的声音,虽说月亮照耀着白雪,到底是在夜里,驰来的马和人还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但那臃肿身材的轮廓,及穿着破旧的棉大衣,可以一下子认出赶车的确实是个老农。康文清闪在路边,穿的胶底鞋子没入松脆的雪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扬起手里下午在乡里开会时发的材料,愉快的喊道:
“大伯,让我搭搭车好吗?”
赶车的没有回答,只是慢腾腾地把车从他身边赶过,仿佛没有听见谁在招呼似的。康文清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搭车的机会,他觉得就是搭短短的一截路也是好的。立即拔步追在后面,大声喊:“大伯,听见没,搭一搭车,怎么样?”
“啊”老农从棉大衣中探出头“啊,我的耳朵有点背,你快上来吧。”
康文清敏捷的爬上马车,摸出一根烟递给赶车的老农,说:“天太冷了,简直冻死人了。”老农接口道“咋不是哩,小伙子往里坐点。”短短的一句话,使康文清觉得赶车的老农对人挺热情的。赶车的老农迅速舞动一下手,鞭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清脆的一声,马立刻飞跑起来。康文清把材料夹在胳肢窝下,揣紧手。马跑着的时候,有风从马背上拂了过来,夹杂着马的汗湿气味。车里什么也没有,只堆着几个空空的粮袋,有着轻微的粮食气息,不只是属于玉米的,还是麦子的,总之他一下联想起了乡下家里的粮囤。从眼底下看,老农熟练赶马的手的姿势,觉得这是一个好把式。
康文清又摸出一根烟递给赶车的老农,老农看他那种派头,特地瞅了几眼,用试探的语气问道:“小伙子,你是哪个村的,咋这么晚才回去啊?”
“镇园村。”
“呵,那你可搭十二里路啦,我是坪园村的。”
康文清一听高兴的不得了,车子恰好过了一段不平整的路,把他震得跳了起来又坐下去,一时不能继续说话。
老农手里的烟一明一暗,在路上游动着。车子簸动得太厉害了,坐着很不舒服,便搭讪说:“老伯你赶得太快了,怎么不赶得慢点?”
“你天天回家吗?”赶车的老农不答复他的问话,反而没头没脑的这么问他。
“不是的,半个月回家一次。”
“小伙子,你是干啥的呀?”
“去年大学毕业,就分到乡下了,当了一名包村干部,现在正在一个庄驻村,今天去乡里汇报个问题,准备为那个村上个扶贫项目。”
康文清话刚一说完,老农就把眼瞄了过来,他冷笑了一声。康文清被老农笑愣。老农甩了一下手中的鞭子,“哎,小伙子,现在有谁还象你这样心里装着老百姓啊,哪个当干部的不都为了自己,你才毕业对一些事你还不知道做的咋样哩?有些村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你是包村干部有些话我就不说了。”
“老伯,你说吗,别闷在心里,你要相信我,有些话语对我会有好处的!”
老农又接上一支烟,仔细把康文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便,看着眼前搭车的小伙子不象个坏干部,才开口道:“小伙子,你才毕业就包村,和群众接触的少,啥事群众说出来,你会听到的。”
康文清朝前挪了挪屁股,和老农挨得更近了些,禁不住的问老农:“大伯,快过年了,你这是卖粮去了?”
“唉,小伙子我也不瞒你说,一看你觉得你还不错:又是大学生,有文化,将来会成为一名好干部的。就是快过年了,两个孩子读高中,学校要交书费,这青黄不接的日子上哪儿去弄点钱呢?农民的日子都这么紧巴,要过年了,谁还愿意借呀?村里的干部还催着要交集资款,不卖粮食卖啥呀,秋季的庄稼都被雨水淹死了,也没啥收成,卖这几袋麦先迁就着过去,你不卖,那些村干部也会给你卖的……”
“大伯,秋季上级根本就不要交集资款,夏粮征收时就算着呢!”
“小伙子,你不明白,俺那个村里进行了农网改造,村干部和电工吃的、喝的、花的全都摊派给群众了,村支书六个儿子膀子硬,乡里、县里都有他买的帐……”
积雪的田野,老秃秃的树林不断向后褪去,放出寒冷光辉的月亮却是一直的朝前奔跑,好象要和马车赛跑似的。
康文清希望把话继续谈下去,他觉得听到老农的话,就有一种在教育自己怎样做人的味道,便问道:“群众都交上去了吗?”
“谁敢不交啊,人家人多,你不交就拉你的东西,称你的棉花和麦。唉,村里几家子的电视机都给搬走了。”
“那就没有人向上面反映吗?”
“咋没人向上面反映,你这面说,那面就赶紧把话给他传了过来。给你个小鞋穿站在你门前骂得……,唉,没法让人听啊!”
“上面就不管吗?”
“上面说得派人调查,现在年关都到了,谁还回来调查呢?有钱能使磨推鬼吗?”
说着车到了三岔路口,车子停了下来,赶车的老农说:“小伙子该下车了,到这儿分路了。”
康文清跳下车,一面跺着冻得发麻的脚,一面说:“谢谢你,大伯今晚不搭你的车,怕要走到半夜,你的话对我很有好处,回去我写个材料朝上面反映反映,说不定有些问题会得到解决的。”
“真的吗?我们就希望有人向上面反映了,你千万别把我写上,万一叫我那个村的干部知道了,恐怕我家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康文清掏出一支烟递到老农手里,说:“我不会把你说出的,你的话对我太有用处了。这是我下乡最大的收获,大伯你快回家吧,说不定家里人还在等着你呢?”
“你也快回去吧,别让父母担心啊。”赶车的老农用力甩了一鞭子,便朝另一条路飞也似的跑了。他的腿坐僵了,站在雪地上一时还不好走,呆呆的站了一会儿,眼看着车子变成小黑点消失在月光朦胧的雪地里,才动身朝家走去。
往日骑车回家,康文清总要唱着歌和着车轮声,走完那三里长的土路。现在一个人走夜路,正适于唱歌的时候,他却唱不出来,只是不快的想:包村干部下乡是干啥的,和村干部一起搞工作有什么用呢……?一连串的问号在脑中不断闪现。
白雪覆盖的村里,静悄悄的好多人家都熄灯了。他推开家门,看到母亲正站在走廊下接他。母亲连忙去厨房给他端饭,一面疼爱的说:“大冷的天,咋才回来?”
“今儿乡里开会。”
康文清有气无力的回答母亲的问话,搓了搓手就坐在桌旁吃起饭来,屋里暖和和的,但灯光照着玻璃窗上已结了一层冰花。
母亲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好一会才说:“才毕业就回来包村,有啥干头,干好干不好都一个样,要不叫你爸找找关系调走算了。”
“妈,你怎么这么想呀?”
“你看你现在都成啥样了,我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你就应该支持我呀。我申请的那个扶贫项目上面还没有批下来,心里有点不安。”
“日子还长,过了年在等等,早就给你说管那么多事干啥,图的啥呀?”
康文清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吃饭。积雪的村庄里传来了鸡子鸣叫的声音,还夹杂着零碎的犬吠声。
康文清回到自己的房间,铺开稿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