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昨夜月色(散文)
一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马山口……”每逢月圆的时候,总会想起小时候母亲教我的这首民谣。
母亲去世后,我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这首民谣是从老家南阳马山口流传过来的。母亲在世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大部分时间总是陪着她,很想出去旅游。母亲去世后没了牵挂,再逢节假日却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家里静静地待着。
前一段时间公园里的蔷薇花又开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连为一条金色的哈达飘在绿地上,很是好看。粉色的山桃花、雪白的梨花、紫色的丁香花、雪青色的鸢尾花,你开你的,我开我的,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又好像和我没有关系。去年花开的时候,母亲离世;今年花开的时候,心里依然能感觉到钝性的伤痛没有散去。
曾有几个夜里总是频频地梦见母亲,梦见儿时常见的情景,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纺着纱,我顶着清冷的月辉,穿过斑驳的疏影去追她……梦里突然惊醒,又条件反射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有没有母亲的消息,然后才想起来母亲早已离世。醒来再也睡不着,又怕惊醒了妻子,一个人轻轻地踱到书房,慢慢点一支烟,拉开窗帘向外望去,外面的背景漆黑一片,又好像是极为深邃的蓝,远望天空残月如钩,几点星星狡黠地眨着眼睛。目光平视,则是远处的几星灯光,不知道为什么亮着。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从窗外直吹到心底,不由得悲从心起,惆怅万千。
二
九十岁过后,母亲的生活就像轮椅上的四个轮子,两个大轮子,两个小轮子,无论怎么转,都离不开家。衰老就像入秋后老树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凋零,那些叶子也不是一下子就全部掉光,而是一片一片慢慢悠悠飘落寒塘。我知道,母亲在用顽强的生命力,努力地保留着树上的叶子,她在和死神做着一点一点的抗争。我害怕会有那么一天,命运会把最后一片叶子抛向风里,让我变成了一个没娘的儿子。
后来,母亲的生活局限在了轮椅里,轮椅里的世界我不太懂,但也能猜到一些;而我在轮椅之外,轮椅之外的世界母亲也不懂,但我估计母亲也能想到一些。记得母亲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特别的清明觉悟。和我聊天的时候,曾问我蔡英文怎么那么自大,小小台湾岛还想独立?最神奇的一次,居然问我萨德系统是什么东西?然而,岁月在一点一点消磨她的意识和精力,渐渐地,外面的世界母亲不再懂也不去关心,只是局限在她的孩子身上。每逢双休日、节假日去看望母亲,母亲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就增添几分色彩。在给母亲泡脚、洗发的时候,顺便和母亲聊聊天。母亲通过我知道外边季节的变化。天气好的时候,去外边晒晒太阳。然而,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再对母亲有引力,她的孩子她的家,却成了她的整个世界。母亲不再问台湾,不再问萨德,而是问我们几个的情况。还叮咛我告诉女儿,在学校读研时要积极向上,要入党,要读博。
有一次我给母亲洗脚,当从坐着的矮凳上起身的时候,母亲看着我起来的动作有些吃力,便突然问我多大岁数了?我说快60了,母亲笑了一下说:“半夜里摘谷穗,有一把岁数了。”听着母亲说的歇后语,我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也开心地笑了。我一点点地将我们世界的光透给母亲,就像透过森林里树叶的阳光,在母亲的心里形成斑驳的光影。母亲有了这些光影就幸福得不知所以。因为母亲以为,没有她在我们身边照顾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孩子都一直是生活在彩虹中的。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我在刻意地隐瞒,把寒冷与一弯残月藏在了身后,只告诉她温暖与阳光。我要让她以九十多岁的智商,相信她的孩子们有永远温暖如春的生活。
母亲不知道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我的博士大哥,因脑出血已经坐上了轮椅,退了休的二哥做兼职在一个养殖场工作,不能经常回来,三哥脑梗出院后,不太方便常来。我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也不能过度劳累。所有这一切我都不能告诉母亲。我之所以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懂得,母亲这棵九十多岁的老树,不仅不能给我们带来庇荫,反而承受不了孩子们的一点儿苦痛。
三
喜欢给母亲看我的获奖证书,给母亲看女儿的获奖证书。给母亲看女儿在实验室,穿着白大褂做实验的照片。告诉母亲,女儿因在抗击新冠时表现突出,已经成了入党积极分子培养对象。每次看到这些,母亲会显露出孩童般的兴致。也许在她的心里,只有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牵挂。母亲也有了新的聊天话题,常常问起女儿到预备党员了没有?准备好读博士了吗?母亲告诉我说:“你跟闺女说,如果她读博士,我给她20万。”其实,90多岁的母亲对钱的概念已经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小椅子歪歪,你是奶奶的乖乖,奶奶把你看大啦,你把奶奶忘下啦……”母亲二十多年前唱给孙女的民谣,早就留在了我们两代人的心里。懂事的闺女没有忘记她的奶奶,每次放假回来,看到母亲慢慢地衰老,她总是特别的伤心;每次当着母亲的面,女儿总是笑脸盈盈地和母亲聊东聊西。时不时揉一揉奶奶满头的白发,表现出快乐与天真。可一旦转过身,便泪流满面,抽泣不已。
新冠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被安排在社区值班。由于害怕母亲被传染,便把母亲送到了敬老院隔离起来。没过几天敬老院打来电话,说母亲在敬老院大喊大叫,影响到了其他老人的休息,叫我去一趟敬老院安慰一下母亲。下了班之后,我没脱防护服,一是路上方便过卡,二是让母亲看看我的工作。急匆匆赶往敬老院,到了敬老院和工作人员通了电话,工作人员把电话交给母亲,推着轮椅到了敬老院大厅。母亲隔着玻璃看到我穿着防护服,便对我招招手。在电话里与母亲谈了一会儿,母亲告诉我要安心工作,敬老院其实挺好,就是几天没见我心里慌得很。当我挂断电话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自那以后,敬老院再没有打电话过来。询问工作人员,他们说母亲挺好,是一个既讲道理又懂礼貌,特别和善的老人。
去年疫情防控解封后,不少老人们排着队走向人生的终点。医生们在死神面前显得那样的无力与无助,被挽救回来的老人还不足十分之一。母亲有幸躲过了第一轮和第二轮死亡高峰。看到秋风中的老树依然坚挺,心里暗自高兴,总以为母亲可以活到一百岁。精明的母亲似乎看穿了上苍安排的一切,一天给母亲洗脚的时候,母亲突然念叨着:“早死早托生,早死早托生,又能穿花袄,又能打能能(撒娇)。”我听了以后,心中一惊,有一种跌落深渊的预感,感觉有一股冷气瞬间冰封了我的心。时间又把母亲推远了一步,生命的树叶仍在不息地凋落,一片一片,越飘越少。剩下的,是抵不住的萧瑟和凄凉。
四
一天我发现母亲悄无声息地开始发低烧,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知道,母亲这棵老树最后的一片叶子即将落下。我们没有能力像《最后一片叶子》里的老画家贝尔曼一样,把母亲这棵老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画在墙上,让它永不凋零。衰老与死亡不是与生命的抗争,而是顺应天地生命轮回的必然。漫漫人生旅途中,有人多愁善感,有人坚强豁达,母亲属于后者。她豁达得让人心疼……她常常对我们说:“人活多少岁也免不了一死,有你们我就很开心了”
是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河里有泥鳅,大里逮不住,小里一出溜,一出溜到麦场里,麦场里有个卖糖里。什么糖?芝麻糖……”母亲走的那一刻,我似乎看见家乡一条清澈的小河,那条母亲一直念叨着叫做“滔河”的河,向她敞开了清冽的颜色。河岸苇絮轻扬,清浅的河水里泥鳅游动,它们将年迈的母亲带回了她儿时的山村。母亲重回童年,穿着小花袄,梳着羊角辫,手里拿着芝麻糖,蹦蹦跳跳追着野花上的蝴蝶。那里野花芬芳,蛙鼓此起彼伏,它们驱赶着月亮从河的这边跑向另一边……
看着母亲的遗物,想起清代诗人周寿昌的一首诗《晒旧衣》:“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原来,人类至善至纯的母子之情,是可以穿越时空,在不同的母子之间永远流传。
龙应台说:“我渐渐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今生今世你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且,他用背影默默的告诉你,不必追。”而我认为所谓母子一场,是她用全部的爱来庇佑你,让你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让你感知了月亮的清纯,让你看到了七彩的世界,而你只能为她揭开地表的黄土,在月落之后为默默她伤心。
(原创首发)2024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