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宁静】一盏马灯(散文)
乡下老家,罗氏祠堂的墙上挂着一盏马灯。造型古朴的马灯已是锈迹斑斑,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尘封的被人遗忘的过往。
一
我并不知晓马灯的历史,但我清楚地记得在上世纪的农村,仍旧在使用这种古旧的马灯。手提式的一种特殊防风灯,由灯座、灯芯、防风灯罩、铁丝防护网,灯罩盖和提手柄组成。在过去因为骑马夜行时,它可以被挂在马身上,得名马灯。但在我们村,主要是仓库保管员和饲养员常用的灯具。
论说起来,灯的种类很多,油灯、走马灯、航标灯等等,都是生活中常见的。在佛堂里供奉的灯,又有了另一番深意,而我觉得罗氏祠堂里那马灯就是一盏照亮人生的心灯。马灯的主人是铁柱叔叔,家徒四壁,这盏灯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物品,而铁柱叔叔是一位盲人,他看不见这个世界。
七八十年代的农村,马灯属于珍贵物品,不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大概仅三分之一的家庭会置办这种贵重物品。马灯用塑料薄膜盖着,放在先祖神坛牌位的旁边,小孩子够不着的地方。每逢村里乡亲有喜事,凡有马灯的人家都会主动拿出来,用作东家夜晚照明。小山村被马灯照亮,人来人往,犬吠虫鸣,宁静的村落沉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
铁柱叔叔住在队里保管室隔壁,一间用稻草盖成的偏檐子里。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这样的“四无”人员,眼睛看不见光,却拥有“名贵”的马灯。
铁柱叔叔最擅长编竹艺。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编出来的篮子、笸箩、簸箕等物件,外观精美,结实耐用。每当夜幕降临,铁柱叔叔点亮马灯,放在桌子中间。这时候,邻居家几个小孩子拿着作业本争着占座位,写作业。坐在角落里编篾篮子的铁柱叔叔,笑着说,孩子们别争别挤,都会在位子坐。队里的几位婶娘也端来笸箩,借马灯的光纳鞋垫、做女红。
只要晚上有人要从村里出去,或者是外出的人说好下午回来,天黑还没回来。这种情况下,乡亲们都会到保管室与铁柱叔叔说一声,请他帮忙,用马灯把他们送出去或者帮忙接回来。铁柱叔叔都会乐此不疲,满口答应。
铁柱叔叔眼睛用力眨巴,像眼珠子干涸想要榨出一点水分,又张大嘴巴用力睁开,再皱皱眉头,在鼻梁上折三道折子。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就从窗户边的铁钩取下马灯,拧开玻璃灯罩,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火柴划一下,再用小指和无名指探到灯芯的位置,点亮后,拧紧玻璃灯罩,就出发了。
我一直怀疑铁柱叔叔看得见。便问父亲,铁柱叔叔是不是看得见。父亲用医生的专业术语回答我,光感都没有,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
小时候调皮的我,曾亲自问铁柱叔叔看得见不。他回答我说看不见。我再追问,那你送小石头去他外婆家,你一个人返回时,我看到你还是提着点亮的马灯,从那边山路上回来。
铁柱叔叔皱了皱眉头,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回答,点亮的马灯是给你看的,假如我不提马灯走在路上,你又怎么会看到我?我寻思着,假如漆黑的山路上,没有任何亮光,铁柱叔叔没提马灯,若此时遇到走夜路的,不怕黑的铁柱叔叔很可能会把别人吓得魂飞魄散。
铁柱叔叔的眼睛一片黑暗,但他的心却是明亮的,总为他人着想。偏檐子里的马灯,虽然立在小小的空间,却有光亮穿过漏光的窗户,洒在广阔天地。
二
铁柱叔叔全身皮肤黝黑发亮。他白天几乎都在乡亲们乡帮工,劳力十足,干活拼命,赤膊上阵,小雨滴在他身上,像荷叶上的水珠,滴溜溜地滑落。铁柱叔叔干活还不要工钱,纯粹挣口饭吃。
“吃饭靠力气,住房靠队里。”一贫如洗的铁柱叔叔却是最富有的。他家不但有昂贵的马灯,而且每晚把马灯加足煤油,好像煤油不花钱。每当孩子们拿到奖状,成绩名列前茅,铁柱叔叔都有糖果奖励。
铁柱叔叔增加经济收入的工作是竹艺制品。他的手艺远近闻名,有远道而来定制的,有乡里乡亲请帮忙编的。他傍晚就开始刨竹皮,锯竹筒、破竹子、拉竹片、扯篾丝。当天黑下来,马灯亮了,他便坐在偏檐子的角落里,手执篾丝,悉悉索索地编织,过一会儿,孩子们的作业也完成了,开始玩“捉猪”游戏。铁柱叔叔把最后的篾丝尾巴擦进笸箩缝隙,一个精美的小笸箩就做好了。铁柱叔叔起身活动一下身体,待孩子们和大婶们散去,便开始收拾屋子。
铁柱叔叔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招待孩子们。没有老婆孩子,他的家却是队里大妈和孩子最多的房子。
铁柱叔叔一贫如洗。他卖竹艺的那点小钱,都用在马灯的煤油和给孩子们的奖励上了。铁柱叔叔自己穷得揭不开锅,一日三餐都是靠乡亲们接济,似乎没人请吃饭,他就没饭吃,连很穷的大伯家都请了他。
铁柱叔叔最不怕辣。大伯母得了慢性病,需要补充营养和长期慢性调理。伯父请铁柱叔叔帮忙砌“脚屋”(建在正屋旁边的矮房子,作养猪养鸡用)。伯父家没有好菜招待铁柱叔叔,他说自己最喜欢吃辣椒,只有要有辣椒和盐就是最好的下饭菜。大伯给他一把辣椒、一小碟子盐。只见铁柱叔叔咬破辣椒尖,在碟中粘点盐,便呼哧呼哧吞下半碗饭,辣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傍晚,我去探望生病的伯母,听见大伯和大伯母的对话。
“铁柱兄弟很讲义气,本来两个人要一个星期才能完工,这兄弟三天就完成了!”伯父说。
“这兄弟是实在人,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比谁都亮堂。”伯母接话。
“他很能吃辣的,生辣椒粘盐就能下饭。”
“老头子你傻呀!铁柱兄弟是看我卧病在床,煮菜吃耽误时间,他想早点完工。他知道我家没钱,为我省点医药费,他才吃沾盐的生辣椒下饭。”
此刻,我仿佛看到了铁柱叔叔眼里有光,像马灯一样明亮。
三
铁柱叔叔家的马灯似乎比乡亲们任何一家马灯都亮,因为,马灯的耗油量大,是普通的煤油灯的两倍。乡亲们都点普通灯,更省油。
我每天的作业都是他家的马灯下完成的。我在马灯下读《三字经》读《论语》,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再读《西游记》《红楼梦》等,也读《呼啸山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某一天,我登上学校的领奖台,领回属于我自己的奖品。我兴奋地看着首页自己的名字和“奖”字大红印,又兴奋地翻到最后。我的兴奋劲忽然定格,居然有一行小楷字“奖品由铁柱提供”。
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年代,穷困潦倒的铁柱叔叔,竟然是铁岗小学奖品的捐赠者。我泪目了,似乎看到铁柱叔叔那个偏檐子,看到围在桌上旁写作业的一群孩子们,看到桌子中间那盏马灯,灯光明亮,熠熠生辉。
一个家族,不在于有多富有,而是每一代人都倾尽全力托举下一代,才会人才辈出。铁柱叔叔虽然无儿无女,但是他身边有一群孩子,他用竭尽全力“富有”托举村子里的下一代人。
多年后,在铁柱叔叔家马灯下做作业的几孩子,都上了大学。毕业后,松柏回乡当镇长,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稻香在村里当教师,给孩子们插上希望的羽翼;树生从农校毕业,回乡搞养殖,带出一支繁殖、养殖、销售的专业团队,让乡亲们就近就业。
灯亮灯熄,岁月流逝。铁柱叔叔已经离开了我们,那盏马灯也完成了任务,静静地挂在罗氏祠堂的墙上,在夜深人静的夜晚,仿佛还跳跃着桔色的光芒。
人们常说家国情怀,有家才有国。罗氏祠堂的马灯,不正是这样的家国情怀吗?通过一盏马灯,传承罗氏家族的精神,照亮自己,照亮他人,带来光明。久而久之,渐成民风,不就是传统文化吗?在这样的文化感染下,善良,勤劳,奉献,一切优良的品德便代代相传。
直到现在,我依然固执地认为,铁柱叔叔是能看见的。因为他的心里有一盏马灯,防风防水,长明不熄,照亮了世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