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甲辰龙年的春天，不太有春之况味！时有凛气彻骨，且见松竹畏寒惊颤。莫说春有花海香浪，就连庄户人家篱墙边月季也改脾性，于春冷漠异常，悭吝小气，至今未肯慷慨绽红一朵，庆春贺春莅止。
　　 蜂蝶空飞，似乎难得找着休憩的花朵。最不济者，天如漏筛，千疮百孔，只漏雨水，不漏阳光，雨水多得无止境，到处见“涝”之景，甚至青蛙都找不到一处不涝之地，以释雨水憋闷，更不堪其鼓噪，鼓出来的岂是声韵，竟是串串水泡！让人听了，都觉被水淹，被水呛。
　　 往菜畦探看，更是惨不忍睹。栽不久的辣椒，东倒西歪，似战火硝烟中的残兵败将。几蔸黄瓜秧与几根丝瓜秧，被雨水溅起的泥沙圬了厚厚一层，不见其青。那稍有气候的已牵藤挽蔓的苦瓜，竟改向垂堕，浸于泥水，浴久失力，怕是缓不过气，奄奄待毙。其它果蔬，皆枝亏茎弱，亦无一完者，我很无奈，痛而憾，无术疗之，无药使康，况，我自己有恙于身，仍在求医问药呢。
　　 扭头，自菜畦岸崖仰看，长茅杂木丛有艳色灿目，我揉眼去翳，才确定那是棵野生桃树。除几朵为长茅杂木妨碍，有二三十朵可全窥，皆五瓣成星。我心倏然被照亮，可以想很远很远的事，可找见曾神交之人。这野桃树，今年应是首次绽蕊，目与接，诧而喜极，若野途偶逢天葩奇芬，好男儿恨不能以血热倾情，使花久妍，深红不凋，其春永固矣！
　　 好多年了，我草寮边，也栽了两株桃树，费些心思，还可觅到它们的痕迹。至少它们的形容，没有自我记忆库里删除。我拆“窈窕”一词为二，分而名之，一株于我草寮东侧，曰以“窈”，一株于我草寮西侧，曰以“窕”，其相距五丈左右。栽种后，苦待三年才见花开。我仍记得“窈窕”花开之首秀，“窕”嫩萼先破，“窈”则忸怩，与我照面迟了一日多。不过“窈”比“窕”之红浓一些，朝暾之抹，玉露之滋，其质其内皆化实为虚，幻作馥郁，袅袅于人之心思，酿一种意味，似甜略苦，任记忆咀嚼，任想象咀嚼。“窈”与“窕”有应有通，互窥相看，“窈”与“窕”之勾连，可以透过我的形影，我只是被牵连，感染，任思绪渗入或扫描。也因有此故，我时不时于“窈”“窕”之间来回踱步，思考与其无关有关之事，甚至，待我回草寮，竟见“窈”或“窕”暗赠之桃瓣，无意抖落，我心似有痛，翼翼拾之于掌，再转作书签，掩住一两个可有可无的文字。
　　 “窈”与“窕”其似带血痕的痛，可能是基于不测风雨之辱，对于这不起眼的枝柯挑托的精灵，其光泽深透，引人之元神走到神话之境。耳廓，兢兢之音，乃花瓣与花瓣相询之昵。眼睑，于朝于暮被醺红熏得曚昽，交迭之妍，互淆之馨，若霁霞之泛，营一陂滟滟。
　　 我于“窈”与“窕”的感触，无以深入，其茁壮远胜我的，几载功夫，其高盖我，与我之瘦弱比，有庞然之势，其荫其蔽，淹我没我，若一蚁于草丛无迹。
　　 我伸手以凭，其几乎可以妥妥倚我，不致倾堕的，我甚至想自己之手臂，亦可成桃之横柯，连通桃之内脉，然的话，寒毛隙亦发出桃花朵朵，参与其中，以花色互照，以花香互询，各有安慰，其惬其妙，再请生花之笔书以文，岂不快哉！
　　 我对于春的感触，或者春的美好，或者春的困顿，大抵直接来源于“窈”与“窕”的花开颜色之深浅花开的多寡。总而言之，桃树它有日历一般的作用，有如皮日休所云：“日将明兮似喜，天将惨兮若悲。”告我时世之迁，气候冷暖之变。光秃秃的，树皮赭色，略见其皴皱，无非就是冬的日子。
　　 柳欲冒细芽之时，我总会用指甲抠一抠“窈”或“窕”之树皮，验其生枯，攫取点春讯，缩短对春的等待。
　　 桃树的青春时刻，无疑是很美的，每树桃花差不多都是一齐绽蕊吐芳，对于浮蜂浪蝶的恣肆戏谑却一直保持几分矜持，人悦之，其瓣如靥，颤不移位，曼声软语，如暗通款曲的流眄，牵人柔肠百转。我曾于最好的春月下，观桃花，月华皎洁，其光似霜，曲柯虬枝，皆缀酡红。流光弄影，风散泛而婑媠，露沾而婆娑。
　　 初夏，桃之小果有茸毛披覆，时不时从叶间显隐，总见有疤痕流出桃油，微黄，半透，类似果冻的凝胶，其味比鱼肝油好。那时，农历三四月，刚好是荒月，桃油可做食物，尤其是做点心，风味特别，我祖母就做过桃油这道美味的，堂兄与我一同分享。我凭记忆，也试做几次，不太成功，我的味蕾没有品尝祖母做的那味。桃油源自“窈”“窕”，汲山泉澄之净之二十四时，素瓷盛之，置木甑就米饭而蒸，蒸至饭熟，取出，冷却至常温，碾冰糖为粉，匀入薄荷，凉拌，其色如琥珀，光可照彻，其甜可目见，我观妻子与女儿饮后之色，有点得意，并把这桃羹名以“窈窕冻脂”。
　　 印象中，桃树的叶开始凋落，示意夏的结束。桃树的叶不再能藏匿住蝉声，蝉干脆跑到仍很深茂的树或草丛鼓噪喧哗。
　　 至于栽那两桃树的初衷，我已深度模糊了，但可否认绝非要品尝其果实之甜美。可以说桃树对我视觉的填充，好过其它果木的，花时，果时，皆有悦目之色。我曾凝视，观花开之态，其红所掩之白，其白所衬之红，也若弱肌凝脂，馨自内外透，人近之，鼻息亦可使不胜之态。
　　 “窈”与“窕”其花开之时，予我心情的修复，远胜风雨阴晴的，我感佩“窈”与“窕”之丹忱，其每一朵，甚至每一瓣，皆是千古以来的形色，其仰向天，借光之明耀贷露之膏润，又增鲜许许，予观者逸兴云飞，神清气爽。
　　 桃花其瓣，薄若蝉翼，经不得太多风雨，我曾想桃花命薄之由，莫非其绽放时少绿叶扶将？如若桃其绿其花换一个先后顺序，有绿分担风雨，可能就不这样了。命运不能不服从自然，桃花之美，大抵在于其开忽，其堕也忽吧。青春亦如此，无怪乎湘湘妃子于玉露厌浥妖红坠湿之时哀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谁说不是，姑苏阊门，一朵其鲜欲滴桃花，飘落至京城，丧依失凭，明媚鲜艳，哪经得别于故土霜风久雨呢？“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荷着花锄，收拾的哪是桃花的落瓣，分明是失落之心魂，分明是沾满泪斑之恍惚。当金玉良缘之喜庆鼓乐依稀传入潇湘馆内，那姑苏的桃花溘然而谢，只余一缕香魂萦绕至今，令人唏嘘不已。
　　 桃花，总在一些悲剧的情节中叠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则喻桃花之繁丽红如火燎，其红之光，可照见伊人的心动，但我的思绪仍会悖逆，繁华落尽，一个“夭”字似乎很有不祥之谶，夭者，早亡之意也，谓生之短瞬。除湘湘妃子之外，与桃花相近相亲的女子，似乎都早夭之命，或命运多舛。
　　 桃花夫人息妫三年不语，奈何国亡夫死，何语能言其痛述其哀？
　　 人面桃花，物是人非。都城南庄的桃花开了，东风不与便，崔护愿未遂！于桃之夭夭中空望，败井颓垣，柴扉坏，蓬窗损，得一腔惆怅。
　　 血染桃花扇之李香君，亦三十而亡，也应了那句“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愧不能逆时序，拾得史例有关桃的落红几瓣，究其到底沾了儿女之泪！？
　　 桃花照里桃花魂，一朝尽凋雨纷纷。兴废由来生灵苦，莫怪姣姬点绛唇。
　　 “桃花得气美人中”之柳如是以三尺白绫自经，结束了46年风风雨雨的一生，其实柳如是的人生终结于1645年，那年她二十七岁，不应是“水太凉”的插曲而废，之后可谓残生，苟且，苟且于两朝领袖钱谦益。
　　 诸君应记得港剧《射雕英雄传》饰演黄蓉之翁美玲，乃与桃花相涉至深之女子，朝饮桃花甘，暮拾桃花落，青春被桃花牵劳系紧，俨然桃花岛主东邪的“女儿”，终为情所困，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是年二十六。
　　 “窈”与“窕”花盛之期，与赏者，除妻子女儿外，还有一对青年男女，男姓文，女姓章，乃山坳小学教师。春暖花开之时，文与章会一同与“窈”“窕”合影，与“窈”“窕”比俊媲美，仲夏他们也会一起摘桃，“窈”“窕”之果，果若香腮，目之吞津，我绝不吝啬，人馋我种之桃，喜不自胜也！若桃为媒，成就一段好姻缘，女嫁倜傥郎君，男娶窈窕淑女，合著一华美文章，岂不妙哉！
　　 次年，窈”与“窕”花开正旺，晚间，一场狂风骤雨，揭瓦现椽，飞茅过檐，满树之红，风卷之走，雨击之落，地面草丛，有断枝残柯。视空枝，心痛不已，文与章这对青年男女没有再来与“窈”“窕”合影，至仲夏，与“窈”“窕”虽叶深茂，撩叶而窥，空无一桃。得确凿消息，文与章没修成正果，文另娶，章别嫁。
　　 不过，这一年初夏，桃油特多，同样方法做了桃羹，只是稍稍点了香醋，不再唤作“窈窕冻脂”改名为“窈窕冻血”，哪管得茹毛饮血不雅呢。
　　 又一年，窈”与“窕”不见萌蘖枝叶，亦不见花开，终于生机失尽。唉！其留给内心的哀婉也终成了一个疤痕，以致我每到一处，见不得桃之落瓣，见之，则有隐隐之痛。
　　 大抵桃花其红，不若玫瑰牡丹，但爱者众，应该缘于这些美人吧！
　　 凡美，皆可以花而彰，花与人共情，无论悲喜，无论忧欢，总有无法抹去的印记，不能消弭的温馨，唤醒故事里的人与事，恨亦爱，爱亦爱，只要其来由于衷，来源于心之诚，能曰无益乎。
　　 今年的春，还剩多少光阴？庆幸菜畦岸崖那桃花于我心之照耀，哪怕今年的春只剩一天，我也有过得永久之体会！
　　 至夜半，有电闪，风嘶嘶如群马奋蹄齐萧，继而雷炸，不及掩耳，耳聵肉跳。雨，似乎吸取了更多能量，哗哗啦啦，填充我心里的孤空。我想：菜畦岸崖那棵野桃树，是否经得住这阵势的风雨，花不知道又要凋落多少朵了？我眼朦胧，我除了怨这风怨这雨，似乎不能为它做点什么？但，我能安慰自己，只要无人伤它损它，就它守那处，它还有很多很多春天呢！我以心约，以情请，明春也这时候，它会一朵一眸与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