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茆善人惠及四邻的传奇人生(随笔)
【引言】
上月,闲客在采写陈洋茆家老五房的历史故事中,对我三曾祖学惠公感到十分好奇,因为他还有一个“茆善人”的特别美称。于是,五一期间,我两次骑车,来陈洋老街德和叔父母家,仔细聆听了有关茆善人当年的感人故事。
故事主讲人,虽年靠九旬,前不久还刚换了心脏支架,但德和叔,依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而最打动我的,则是他那慈祥和善、思维敏捷的那般神情,还有他那谦逊真挚、如数家珍、传承祖德的那份专注……
那么,当年的茆善人是如何艰苦创业的?又是怎样惠及四邻的呢?且听我德和叔不徐不疾的讲述吧:
【筚路蓝缕 终结善缘】
我的祖父,名学惠,出生于清朝同治七年,即公元1874年。那时的陈家洋,还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往东三十里,还没有合德这个地名,那时的射阳县城,更是茫茫一片的黄海滩,因为在此十年前,这里才有第一户人家定居,时称“周家墩”。
我年轻时,常听奶奶苏氏讲,我们初来陈洋的茆家先祖,一直住在小街南首,搭了个茅草屋,靠打柴拾草,换粮糊口度日。
天地运化,造物日兴,陈家洋的面貌,逐渐兴盛起来。后来的小街,由南往北,住有六大门、三大户、七十二小家,均为陈姓大小地主。他们都是早先从外地过来的精明人,他们又都以“插草为标,垦荒种植”之名渐渐发家致富的。这里“带饭港”,因此更名为“陈家洋”。
此时我们的茆家,已有“学”字辈五兄弟,人称茆家“五虎”,每个人都有一身本领。他们娶妻生子,家丁兴旺,家业兴起。于是,茆家老五房,开始有了雏形;当年的茅草屋,也变成了四间“大顶头”!
随着家中人口越来越多,茆家从长房到五房,先后向南迁至东湾与钥匙湾。而我们老实巴交的老三房,则是最后离开“大顶头”而移居洋南村的。
那年是1911年,正巧是清朝最后一年,也是孙中山发起辛亥革命的那一年。
那时我的祖父母,依旧家境贫寒,吃早愁晚,哪怕是过节过年,也难有一顿饱饭。祖父母没有任何指望,唯有带着头十岁的大伯和两个尚小的姑母,每天起早摸黑,给地主家打柴拾草,这才换得几文小钱,以维持一家人的最低用度。
我十五六岁时,祖母告诉我,祖父一直记住年轻时他父亲的训诫:男人的名字,就是自己的一张脸。给他起“学惠”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既要有脚踏实地、吃苦耐劳的干事本领;还要有厚德守信、施惠亲邻的做人胸怀。曾祖还教导祖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行善之人,定有好缘!
在陈家洋大大小小的地主中,不少都是贪婪之徒,但其中有一位叫陈宿文的大地主,他家虽有土地千亩、余粮千斗,但他五十多岁,还一直是夏穿草鞋、冷穿蒲鞋打裹脚的平民习惯。他治家严厉,心肠蛮好,一家二三十口人,从不铺张浪费,也不可欺负贫穷佃户。
一天早上,当看到我祖父母又是“呀吱呀吱”挑来几担柴草时,陈宿文突然问道:茆三啊,你想种田吗?祖父苦笑道:大爹爹啊,哪有不想种田的?陈老和善地又说道:你为我家送烧草也有好几年了,你们很能吃苦,又忠厚老实,我想在小街南边,先划出两条格子田,给你们去种吧!
【人穷志坚 夙兴夜寐】
有田可种,如获至宝。祖父母带着大伯,更是没日没夜拼命干,好在那几年年景不错,种的每季庄稼,都比人家长势好、产量高,加之又遇上陈家洋唯一最有良心的地主,交的租子不太多,所以家里的日子,开始一年好于一年,还陆续租了陈家几条格子田,后来还能组织劳力,为陈宿文家开荒扛(gāng)了不少田。
家中的生活条件,虽在不断改善,但祖父艰苦创业的目标,不仅没降低,反而更高了。父辈兄弟姐妹七个结婚成家后,祖父母对子孙的要求却是愈加严厉。
大姑父姓曹,二姑嫁给林家,两位姑母出嫁不久,又都迁回了洋南,与娘家一起开荒种地。要说那时我们一家人有多苦,且听邻居编的顺口溜。
第一句是:曹点灯,林摸黑,茆家活计做不得。意思是说,两个姑母家的劳力,每天出去很早,回来很晚,只要田里望见亮,他们都在干农活;茆家的农活实在太苦,一般人肯定是吃不消的。
第二句是:要到茆家来,带上剥皮材。意思是说,若有胆大的姑娘,敢嫁到茆家来,那就准备一口用剥皮树做的简易“棺材”吧!谁听了心里都会发怵。
随着种地扛田的规模越来越大,家里的十几个劳力,显然是忙不过来了,还得聘请外来打工人员。那些年每天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平常就有二三十个,最高峰时超过五十人。
每天凌晨,公鸡还没叫,家里人全都起来。男的舂兑,女的拐磨,先将当日吃的粮食统统加工好。
我母亲共有妯娌四个,轮流值班负责三顿煮,而且每天只留一个人。天刚蒙蒙亮,大家早饭碗一撂,就一趟一趟地赶往田里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反复,日积月累。家业日益兴隆,人丁日见兴旺。
民国十年,即1921年夏季,盐阜地区突发洪水大灾,俗称“大南水”。这时我们老三房人,已在洋南居住劳作了十年时间。当年秋天,祖父母和大伯,开建茆家围子。所建的庄园,占地六亩余,四周有围河,为防匪患,还架了座吊桥。
【心存善念 惠及四邻】
1920年前后的二十多年,每年秋后冬闲,都有一趟滨海、响水的民工,来为陈宿文地主家开荒扛田。他们一到陈家洋,首先必找我祖父,因为他们早就听说,这里有一位菩萨心肠的茆善人。
我的祖父母,本是穷人一双,所以十分怜悯穷苦者,视外地民工为家人。不仅给他们提供可心的食宿,而且从不克扣工钱,还常常给他们带来意外惊喜。
地主陈宿文,人老心肠好。我祖父办事靠谱,他是特别信任。每次业务对接后,祖父两头都要负责。一方面用心现场组织,一丝不苟抓质量;一方面关心民工疾苦,想方设法为其多争利。
正才大伯,头二十岁,虽不识字,但心地善良,头脑灵活,每条格子田一扛好,都由大伯算土方。只见他从口袋里,抓一把豆子放在地上,几回一摆弄,就能立刻算出土方数。地主派来的监工,也只是走走过场。
地主相当满意,民工喜出望外,善心通善缘,三方皆满意。祖父“茆善人”的美名,从此一发远扬,一叫就是几十年!
“家里再有得,也不能作一粒粮,不能废一碗水!”这是祖父的口头禅。可每当要饭人上门,无论熟悉与否,他一定要说“不急,吃饱了再走!”不少人因此而留下来打工,有的还就地安家落户了。
亲友邻里到我家买麦子,那时不用秤,只有斗量斛约,祖父不论亲疏,都要重复一句话“你要用力掯三把!”这样每一斛,都能多让三四斤粮给买主。
祖父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人死了,却没人收尸。听说离茆家围子十里外,一个叫“小关子”的地方,有七个人被“和平军”打死了,几天却没人过问。祖父立马拿粮出钱,请人帮助安葬,还念念有词“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邻县的郭如生、裴小侉,这两人都当过土匪。一天,就在我家围子后边,他们被日本鬼子追赶过来打死了,祖父为他俩做棺收尸。
邻居们不解地责问道:茆善人啊,你怎能为土匪行善呢?祖父说:你们有所不知,仅凭这二人拼杀了几个日本鬼子,我就要为他们送这一程……
【严于律己,妻贤子孝】
我祖父学惠,严于律己,克勤克俭,一生以积德行善、惠及四邻为荣。当然,让茆善人感到最庆幸的,则是自己有一位好妻子,还有一趟孝子贤孙。
祖母苏氏,秀外慧内,严慈具足,育人有方。就说我们“德”字孙辈,堂兄弟共有十三人,与我差不多大的,就有六七个。少不更事时,奶奶个个都疼爱,但决不惯任何一个。谁要是犯错了还不听话,特别是秋天下河洗澡,只要奶奶一声吆喝,立刻就齐刷刷跪成一排。可能是我性情温和,又最听话,所以奶奶最喜欢我,还经常给我讲故事,包括从前茆家的历史。
大伯正才,年少体弱,未上过学堂,但他勤恳自立,从十岁起,就头顶柴草,协助父母,担当事务,成人之后,当家理财,共振家业。
二伯正祥,为人忠厚老实,办事踏实稳重,协助长兄操持家事,用牛耕田种地,埋头苦干而不辞劳苦。
我父正国,身高体壮,力大过人,一生种地务农,俭朴持家,慈爱待亲,和睦四邻,扶贫帮困,热心助人。
四叔正兰,虽体单力薄,但为人真诚,一生辛劳……
【五福临门,高龄善终】
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人生这五福,我祖父母全都沾上光了。
1953年农历七月初一,我祖父学惠公,走完了自己八十年的人生历程,面带微笑驾鹤西游去了!那时的老人,能活到八十大寿,一点都不亚于现在的一百岁!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
按当时的习俗,必须到陈洋南街大王庙前的土地庙里,为过世的老人“送饭”。而茆家围子,离土地庙、离祖父茔地,相距都有两里地远。
在为祖父送行的那三天里,有三个场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终身难忘。
一个场景是,送行的队伍特别的长。亲戚邻里,听说茆善人走了,纷纷前来磕头送行。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到了土地庙,而最后面的人,却在围子里才迈脚。
二个场景是,留在家里吃饭的人很多,为讨长寿吉庆,一桌桌吃过饭的人,都自发地将刚用的碗带走。
三个场景是,祖父下葬后,戴在孝子、孝侄和孙子、重孙头上的小白帽子,竟在回家的路上,被近邻大众都抢跑了,只有我德和,还一直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十三年后,1966年农历四月初五,我的祖母苏氏离世,享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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