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往北十多里有座牌坊。乡间还没有高楼的时候，行人远远地就望见了这个蓝天下的特殊标记。当薄雾与蓝天混在一起时，那些飘忽不定的云雾常环绕在牌坊间，牌坊的立柱横梁便在云雾里忽隐忽现着，如同仙境中的天门一般。而天高云淡的时候，这座耸立在黄土上的牌坊则直指着蓝天，散发着孤傲与古老的气息。
　　 中学时我有位同学住在牌坊西的村子里，他常会讲到这座牌坊，我最早知道世上还有牌坊这样的建筑就是在他的描述里。这是一座贞洁牌坊，清朝末年时为纪念刘姓的婆媳而立。村里的刘纯修死后，“三从四德”的古老习俗便像无形的锁链般套在他媳妇闫氏的身上，闫氏不得不遵从着这样的习俗守着残破的家。当她把儿子扶养成人，并给他娶妻生子后，苦日子刚要熬出头，没想到儿子刘奇又死掉了。儿媳李氏也成了寡妇，走上了与婆婆一样的人生道路。在乡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乡村里讲究宗族势力，拳头硬者为王，既使是在同一个宗族之内，也存在着以强欺弱的现象。因为屋檐滴水、争地边子这类关乎家庭利益的纷争就从没有断过。在依农为主的男权社会，可想而知家里缺少了顶门立户的男人后，剩下的孤儿寡母要想活下去是多么不易，这对婆媳又该有多么顽强，吃了多少苦才能撑起一个家。她们的事迹被层层上报到京城后，同样是守寡的慈禧太后或许又想到了令她焦头烂额的内忧外患，想到了被洋人的百般欺辱，她便下令为这对婆媳修建了牌坊。事情至此，这对被封建教条禁锢下的婆媳，总算凭着她们的不懈努力赢来了精神上的表彰与认可，同时这座牌坊也给她们撑了腰，没人再敢欺负她们。
　　 听过同学的讲述后，我心里愈加好奇，甚至还想从牌坊上找到那婆媳二人的痕迹，那种与命运相抗争的痕迹。
　　 厚重的牌坊高有八米，由四根方形的石柱组成左中右三个门，三块叠加在一起的六米长条石卧在夯土上成了牌坊的台基。牌坊面向正东，迎接着东方的旭日，也意味着这个家庭的蒸蒸日上。历经百余年的风雨侵蚀，牌坊上已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印痕，如饱经苍桑的老人。牌坊的西边是村庄，在那些低矮房屋的映衬下，牌坊愈显巍峨壮观，气势非凡。四根立柱上支撑着上端的额枋以及刻着字画的石板，每道额坊重达数吨乃至十几吨。站在这样庞大厚重的建筑面前，让人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微渺，同时也心生疑惑，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条件下巨大的石块是如何运来，又是如何严丝合缝地安装于高处。
　　 一大一小的两块石板镶嵌在三道额枋间，人们用浮雕、阴刻或是镂刻的方法在上面刻出图画和文字。比如大板上题刻着“两叶清芬”，小板上着题刻“奉旨建，旌表刘纯修妻闫氏节孝坊、旌表刘奇之妻李氏节孝坊”。婆媳二人同坊旌表，实属罕见。
　　 此外，牌枋东面最上边的额枋是浮雕出丹凤朝阳的图案，万物生长靠着太阳，在图画里太阳仍是占着至高无上的位置。中间的额枋刻的是二十四孝中的卧冰求鲤图，下面又有状元游街图、二龙戏珠图。两侧的立柱上则是歌德颂功类的对联。牌坊的西面是赞颂国恩浩荡的文字：节孝翠一门，壶范千秋不朽；褒扬荣两代，国恩万古常新。西面的上枋是牡丹的图案，中枋刻八仙祝寿，旁有香炉几案茶具等。下枋刻着多个麒麟狮子。富贵、长寿、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望全都囊括于其中。
　　 整座牌枋上的人物动物花草图案惟妙惟肖，文字飘逸灵动，刻工一丝不苟，就连台基的侧面也被人不厌其烦地刻上如意云纹、花草等饰物。雕刻这些图画耗时冗长，费心费力，工匠们用钢钎锤子一点一点地刻出这些画面的轮廓，然后又经过粗磨细磨两道工序，最终才打磨出自然柔和的图画，这无疑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毅力。
　　 我的思绪在古代的文字与图画上飘荡了一圈后又回到现实，眼前这粗大的石柱，古人究竟是如何将它们立起的。在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群石匠们在修建皇陵的牌坊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皇家的牌坊是五个门洞的，规模比这普通牌坊又高又大，立起的难度更大。石匠们一时没有办法，怕误了工期受到责罚，他们天天焚香跪拜，想求老祖宗鲁班能显灵点化。求了几天，仅见到一位路过的老人。石匠们便向老人询问办法，老人笑道，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好法子。老人走后，有人琢磨着他的话语，猛然想到了用土囤法立牌坊。那天住在牌坊西的村人指着村南的汪塘道，当年立这座牌坊时，就是在那里挖土先囤起小山似的土堆。然后把石柱靠在土堆的斜坡上，一些人加土让斜坡变得更加陡峭，另一些人趁机撬起石柱的上头，石柱就一点一点地立了起来。后来取土的地方就变成了汪塘。
　　 写到此处，我不由地想起泰山上的三道天门，一天门和中天门是石柱式的牌坊结构，南天门是砖石的混合结构。有朋友从泰山归来后，问我泰山是怎么立起那些巨大石块的。泰山上没有土，土囤法在那里用不上。目前普遍认为，七百多年前的人们在修建泰山天门时完全靠的是体力，靠的是肩扛身背，工匠们硬凭着血肉之躯征服了坚硬的石头。我想那些古迹一直为人们所喜欢，除了古建筑的本身所承载的前人生活、文化与艺术在吸引着人们，同时也有它所蕴含的不屈精神，还有工匠们在克服那些看似超越人类能力范围外困难时所表现出来的顽强毅力。
　　 后来到了苏州时，我在那里又见到了更多的牌坊，较出名的有义高园、义风千古、宗仁主义、虎丘牌坊等。苏州牌坊最多时曾有二百三十多座散布于其市区与乡间，后来尽管被毀坏但有几十座留存了下来，众多牌坊与那里的古园古塔古庙共同组成了江南水乡独特的秀美景致。有的普通巷口也会立着一座小型的牌坊，如同巷子的大门一样。住在巷子里的人从牌坊下穿过，走在巷内的青石板路上，那种古老的韵味就出来了。见到的牌坊多了，我才知道除了有表彰女子贞洁的牌坊，也有褒扬忠孝仁义的，还有的记录着历史上曾发生过的重大事件。
　　 最初修建牌坊是官方行为，要由朝廷同意官府拨钱才能修建，后来渐渐演化成普通人有钱就能修建的私事。尤其是到了清代中后期，那些拥有一定权势或是家境富有的豪门，为了歌颂自己的功德张扬自家的门庭，给官府打个招呼就能修建牌坊。有时豪门不想借用官方名号，不想在牌坊上留下带有官方印迹的文字，甚至连招呼也不用打。此时的牌坊仿佛成了一面镜子，影射着王朝内部阶层的分化。王朝的衰落，官府影响力的下降，新的阶层已经暗潮涌动。
　　 除了苏州，四川和山西的牌坊也很多。在成都南的九襄古镇上有一个牌坊，竟刻有五百七十多位人物，这些人物面目清晰，甚至连胡须也清晰可见。他们或独自或三五成群地演绎出一百六十九幅戏剧场景，内容涉及到四十八部川剧。且不说这座牌坊雕刻技艺的精湛，图案设计的精巧繁杂，而其展现的内容也无疑是一部戏剧史与民俗史。
　　 提到山西，一直有地上文物看山西的说法。山西因为独特的山地环境及干燥的气候条件，这里保留了众多的古城、古村落、古庙、戏台。牌坊往往作为这些古建筑的门面被人首先看到，因此不论在构思还是做工上，牌坊也同样是毫不含糊，甚至会做的出人意料。平原地区的牌坊往往近似于平面，要展示的内容几乎在一个平面上。山西的牌坊有好多是砖木混合结构，因为使用轻便的木柱木梁代替了石柱，木柱常故意不建在同一条直线上，两侧的边柱会斜着伸向前方，像是要把站在坊前的人环抱于怀中，牢牢地守护着；也似伸出双臂欢迎人们穿过牌坊，牌坊后还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人们观看呢。也有把牌坊干脆做成了六角或八角的楼宇状结构，让人一眼就喜欢上那灵珑精致的韵味。牌坊的顶部也做得十分繁杂精巧，顶脊上的木撑常是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连接成一个整体，整个支撑面尽可能地向外伸展，如张开的臂膀。翘檐上还不忘雕上各种瑞兽。工匠们大厌其烦地在牌面上雕刻出密密麻麻的人物鸟兽山水祥云，让观者目不睱济。同时阴雕浮雕镂空等各种手法的穿插运用，画面上虚实相间，明暗互补，使整个牌坊并不因内容的繁多而显杂乱。相反因为画面线条的柔和自然，而呈现出美仑美奂的效果，古代的建造者们已能将心中所想的图案用高超的技艺展现出来。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众所周知，三晋大地上不但有太行吕梁两大绵延的山脉，也有汾河黄河蜿蜒而过，这里不乏美丽的自然风光。而那些古建筑所带来的人类文明之光的广泛撒播，如同画龙点睛般地赋予了三晋大地的灵魂。说到自然与人文的相互结合，相得益彰，我又猛然想起苏州的天平山。那座葱郁苍翠的小山，如果不是有“吴中胜境”的牌坊，它就和江南普通的小山一样不被人记起。牌坊的存在无疑给天平山增添了人文气息，才让它变得诱人。景如人，也需要灵魂。
　　 牌坊饱含着人类的智慧，也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我们喜欢的美好东西，或造型、或书法、或雕工、或历史、或其建造的时代大背景，不同的人都能在牌坊上面读出自己想要的内容来。或许，连当初那些牌坊的主人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吧。想起那些老牌坊，看过了多遍还是让人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