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半月雨，天上的云彩似乎有些倦怠，整个上午没有再落一滴雨。
　　 经过半月风雨的蹂躏，李晓昶家屋前的美人蕉和木槿花早已绿肥红瘦。尤其那棵美人蕉，浑身湿搭搭的，原本肥硕的大红花只残存一个花瓣，像顶着一块红色方巾。晶莹剔透的雨珠不时地从“方巾”上滚落下来，像哭似的。
　　 “爸爸，雨停了，天上的云彩老高老高了，咱们下午可以走了吗？”李晓昶站在屋子门口，抬头看看天，冲屋里喊道。李晓昶今天八岁，二年级。在他眼中，天上的云就像春天放的风筝，已经飞得很高啦。他听爸爸说，飞得高的云彩没有雨。他早就想姥姥了，天天盼着放暑假，放了暑假就可以跟着爸爸妈妈回老家，那时候就可以见到姥姥啦。好不容易暑假到了，雨却下起来没完没了。他心里好像被放进去几只爬虫，它们在他的心头上爬来爬去，弄得他心痒难耐，恨不得像鸟那样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姥姥身边。
　　 “天气预报说下午还有雨哪！”屋里传出爸爸的声音，“再等等看，如果下雨我们就晚上走。”爸爸打开手机上的天气APP，上面显示半小时后当地有暴雨。现在的天气APP非常准，好像它就是老天爷似的，说下雨就下雨。
　　 爸爸话音刚落，一道雪亮的闪电刹那间把小院映成惨白。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在李晓昶耳边爆响，闪电和雷声几乎无缝连接，让人猝不及防。吓得李晓昶“妈呀”一声大叫，像只小袋鼠似地窜回屋子钻进爸爸的怀里发抖。看他吓成那个样子，爸爸笑着轻拍他的背说：“晓昶不怕，晓昶不怕。”妈妈走过来，蹲在李晓昶跟前，用手点着他的额头，笑着说：“儿子呀，男子大汉的，怎么让雷声吓得只剩老鼠胆了？”听了妈妈的话，李晓昶不高兴了，皱眉瞪眼，冲妈妈耸耸鼻子，用力哼了一声，以回敬妈妈对他的嘲笑。不料，他的举动非但没吓到妈妈，反而逗得妈妈和爸爸哈哈大笑起来。
　　 浓厚的云层里又窜出几道闪电，滚过几声惊雷。闪电好似天神甩出的神鞭，惊雷好似天神敲响的神鼓，天地都在瑟瑟发抖。“神鞭”和“神鼓”像驱赶羊群一般驱赶着天上的云。明灭之间，眼看东南角的天空上一大片面色狰狞的积雨云蜂涌而来，像黑色的大海搬到了天上。此刻蜂涌而至的云就像大海涨了潮。根据经验，从东南边来的雨都很大。
　　 小院上方的云像是被重新注满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它们慢悠悠地沉落，丝丝缕缕的，像浸透了水的黑棉絮，沉啊，沉啊，一直沉到了屋顶上。这些云仿佛自带粘性，在沉落滚动中粘合为一团，像是被风切碎的爪牙正在重新接回。它们正在酝酿另一场暴风雨的阴谋。
　　 李晓昶躲在爸爸怀里惊恐着看着外面可怕的景象。小院里，一切东西都呆立不动，仿佛大坝决堤前的寂静，这寂静里蓄满了冲垮一切的力量。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墙根的木槿树打了个哆嗦，抖落一身雨滴。美人蕉头上那顶摇摇欲坠的红色方巾“忽悠”一下顺风飘走了。紧接着，又一道“神鞭”打来，“噼啪”一声巨响，像下了一道严令似的，雨开始扯天扯地的垂落。雨水已经不能用雨帘或雨幕来形容，而是天上的大海冲破防波堤，自下而下滔滔而至，世界刹那间被狂虐的雨水淹没了。
　　 雷公电母驱赶乌云到位，收起了神鞭神鼓，站在空中开始欣赏自己的杰作。天地间陷入了另一种安静，除去耳边“哗哗”的雨声，其它声音都被屏蔽消弭。过了一会儿，李晓昶从惊吓中缓了过神来，他听着外面滂沱肆虐的雨声，心想：原来雨也会嚎叫啊。
　　 雨来得太急，下得太猛，下水道来不及排水，很快小院里就积了尺来深的雨水。粗大的雨点砸到水里，溅起无数水泡。水泡像圆溜溜的白篷船。“白篷船”顺水漂流，到了水道口那里，拥挤着朝街巷里冲去。
　　 爸爸翻看着手机，他翻到了一个天气预报的卫星云图。这张图片很直观，那条深蓝色的降雨带像一条胖胖的毛毛虫。毛毛虫的头部顶到福建泉州的海边，尾巴甩到了广东的梅州。泉州是他和朱嘉欣的老家，他们要去的地方；梅州，就是现在他们住的地方。这一带广袤的山石土田正在被丰沛的雨水灌溉着。
　　 “芦花白，芦花美，芦花满天飞……”妈妈的手机铃声响了。李晓昶眼尖，一眼就看出是姥姥打过来的视频。他从妈妈手里抢过手机，动作像刚才天上的闪电。妈妈苦笑着摇摇头，不情愿地当起了旁观者。
　　 李晓昶轻点手机屏幕，姥姥一下子就跳进他的眼睛里。
　　 “姥姥，姥姥，我想你了。”李晓昶冲着姥姥大声叫着，脸几乎贴在了屏幕上。
　　 屏幕里面，姥姥满面笑容：“晓昶，姥姥也想你呀，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呀？”
　　 “嗯……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李晓昶没了主意，转头问爸爸。
　　 “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雨停了就走。”
　　 “姥姥，今天雨停了就走。”李晓昶象鹦鹉学舌似地冲着屏幕中的姥姥说。
　　 “告诉你爸爸妈妈，路上开车小心点。抖音里说，广东下雨下的都发水了，经常有滑坡和泥石流的短视频，看着都吓人。嘉欣，听见了吗？”李晓昶的妈妈叫朱嘉欣，姥姥从屏幕里看到了女儿的半边脸。
　　 “知道了妈，你放心吧，我们尽量走高速，高速相对安全。”朱嘉欣在旁边说。
　　 “让你们坐高铁，你们又不肯，一千多公里的路，非得开车回来。高铁是最安全的。”嘉欣妈妈在那头嗔怪着。
　　 嘉欣笑着说：“妈，你没开过车，其实熟了以后跟骑自行车是一样的，不用担心。”
　　 “唉，说什么你们都听不进去，真不让人省心哪。”老人家又嗔怪了几句，眼睛转向外孙，她却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晓昶，姥姥买了一只两斤多的大龙虾，就等你回来啦。”说到龙虾，姥姥压低了声音，听起来神神秘秘的，仿佛附近住着一个贼，怕贼偷走似的。
　　 “姥姥，谢谢你。但是，但是更重要的是，到了你家，你不能像爸爸妈妈那样逼我学习，那样的话，我就没有童年了。”李晓昶嗫嚅着，没有童年？这孩子，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句话。嘉欣和丈夫在一旁都笑了。
　　 “笑什么笑，都是你们俩，偷了我的童年！”李晓昶转头对着俩人一本正经地大声说。嘉欣和丈夫都笑出了眼泪。
　　 听了李晓昶充满孩子气的话，姥姥也“扑哧”笑了，说：“姥姥可不像她俩，不逼你，放暑假就是让玩的，对不对？在姥姥这里玩个够，好不好？对了，你瑶瑶哥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瑶瑶是嘉欣哥哥家的孩子，比晓昶大两岁。
　　 “什么礼物？”李晓昶眼睛里放出光来。
　　 “瑶瑶不让说，他要等你来了以后亲自送给你。”
　　 “姥姥，你说嘛，你说嘛。”李晓昶撒起娇来。妈妈见他缠得厉害，就从他手中夺过手机，说：“别跟你姥姥闹了，她心脏不好。快去你屋收拾东西，雨停了咱们就上路。”李晓昶嘟着小嘴去了卧室。
　　 屏幕里，姥姥看着李晓昶的景影，慈爱地微笑着。
　　 李晓昶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东西。刚买的绘本，要带走；心爱的二胡，要带走；那筒彩笔，要带走……太多太多要带的东西了！他挑挑拣拣，放进行李箱又拿出来。想一想，拿出来的又放回去。反反复复许多次，终于把行李箱塞满了。他正要拉上行李箱的时候，瞥见了床头放着一个四方盒子。那只盒子花花绿绿的，上面印着一只正在大海中航行的船。这是爸爸买给他的拼装玩具，拼装成功的话会看到一艘漂亮的山东舰。这阵子他忙着上二胡课，还没来得及拼装。他想，瑶瑶送他礼物，礼尚往来，哥俩两年没见面了，自己也该送人家点什么。正好这个拼装玩具还没有开封，送给瑶瑶算了。他又重新整理了行李箱，腾出空间，把玩具装进去，拉上了拉链。
　　 他站起身摸了摸头，嗯，好像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可是想不起来。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忽然看到窗台上的鞋盒。他一下子想了起来，是蚕！鞋盒里面还养着十几条蚕呢！他一定要把它们带在路上，否则，它们会饿死的！
　　 李晓昶跑过去趴在窗台上看。
　　 有几只蚕已经吐出蚕丝，把自己包裹在里面。亮白色的蚕茧就结在鞋盒的角落，它们藏在里面等待破茧成蝶。其余几条肥硕莹白的蚕宝宝正在藏在桑叶堆里蠕动着，旁若无人地咬食着桑叶。它们咀嚼桑叶的时候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
　　 李晓昶从芝麻粒大小的蚕卵养起，一直养到了现在的两寸长。随着蚕一天天长大，食量也渐渐大的惊人。开始每天一片桑叶就够了，后来变成两片、四片、十片……最后一大堆桑叶只够它们半天吃的。
　　 吃桑叶时，它先在叶子上面咬开一个小洞，然后再沿着洞的边沿从右到左啃，再从左到右啃，就这样像犁地似的来来回回的啃。不消一杯茶的工夫，小洞就变成了大洞，一顿饭的时间，一大片桑叶就被啃得只剩下“骨架”了。透过莹白透明的身躯，李晓昶清楚地看到它身体里流动着浓郁的绿色汁液。他怎么也想不出，这样绿色的汁液是如何变成又白又亮的蚕茧的。
　　 依妈妈的意思，是不带这些蚕回老家的，理由是太累赘。那么多重要的东西都带不过来，还顾得上这几条蚕？但是他辛辛苦苦地养了几个月，这些蚕宝宝早已成了他亲密的伙伴，他不想丢下它们。
　　 他抓了一把桑叶投进去，最后瞧他们一眼，合上了盖子，用一根绳把鞋盒捆牢。怕把它们闷死，他又在上面用针扎了几个细孔，以便这些蚕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趁妈妈不注意，他从后门跑出去，跑到车库里，把鞋盒放进了车子后备箱不显眼的角落。
　　 像有惯性似的，一直到下午六点钟，滂沱大雨才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淅淅沥沥的小雨再转成毛毛细雨，终于在傍晚时分彻底停了下来。天上的云放空了肚子里的雨水，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像风筝一样重新升到了高空，颜色也淡了许多。原本铁板一块的黑云分裂成无数个云朵，像初春消融的冰河。不同的是，融化的云飘在天上，融化的冰漂在河里。夕阳从云彩的缝隙里露出通红的脸膛。过了不久，满天铅灰色的云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淡金色。随着残阳西坠，云的颜色越来越红，成了漫天的火烧云，仿佛是天上着了大火，大火把云中的残存的雨水烤干了。大地跟着沾了光，远处的山丘、近处的街道和楼房都像披了红绸似的，亮堂堂的，灿烂无比。
　　 在绚丽的霞光中，李晓昶一家上了车。爸爸开车，他和妈妈坐在后排。车子缓缓驶出小巷，驶出大街，上了主干道。李晓昶打开车窗，双手拢成一个嗽叭，冲窗外拉着长声喊道：“梅州，再见啦——两个月后我会回来的——”车子越开越快，城市的灯火渐渐抛在身后。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在妈妈的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车窗。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车子在夜色中驶上了梅泉高速。
　　 高速路上，各色车辆川流不息。往前看，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灯光的河流；往后看，则是望不到尽头的白色灯光的河流。李晓昶一家三口就像毫不起眼的一滴水，夹在这浩浩荡荡的车流中向前飞驰着。
　　 高速路旁黑黢黢的，高擎的路灯像一朵朵散发着冷光的花，融不开浓稠的黑暗。于是，李晓昶便透过天窗看天空。妈妈好奇地问他：“晓昶，你看什么呢？”
　　 “星星。妈妈，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少啊？”
　　 “那是因为地上的灯太亮太多了，遮盖了星星的光芒。等到了姥姥家，妈妈带你到山顶上看星星，那里灯光少，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北极星北斗星，还有牛郎织女星。”
　　 “哎，妈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姥姥家？”
　　 “明天早上，睡一觉就到啦。”
　　 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空滑过，一闪即逝。李晓昶叫道：“妈妈，妈妈，快看，流星！”妈妈没有看到，她侧头看时，流星早已熄灭，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了。
　　 “妈妈，听说天上的流星划过，就是有人要死了，是吗？”
　　 朱嘉欣听了，心头一震，心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觉得不吉利，便稍稍加重语气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流星跟那个有什么关系！”她不想说出“死”字，用“那个”替代了。
　　 “我是听，公园里，老爷爷说的。”李晓昶说话开始断断续续。
　　 朱嘉欣诧异地看了一眼儿子，发现他的下眼皮和下眼皮正在打架，原来是困了。她笑了笑，抚摸着儿子的头顶说：“孩子，不提这事了，你困了，睡觉吧。”
　　 李晓昶是真困了，听妈妈这样说，他依偎在妈妈身边，很快合上了惺松的睡眼。可是，这一合眼，他就再也没能醒来。他短暂的生命就像那颗流星那样“倏”的一下划过人间，然后便永远消逝在这渺渺茫茫的虚空里。
　　 凌里时分，他们的车子开到了半山腰。这是一座半石半土的山坡。高速路靠山的一侧是石头，外侧是用土方堆起来的。李晓昶爸爸把车灯换成远光，加快了车速。在灯光照射下，白天看上去很平整的路面也像水面那样起了褶皱。
　　 他万万没想到，死神已经在前面不远处设下了埋伏，他们一家即将成为死神的第一组猎物。
　　 车子以一百公里的车速向前疾驶。突然，前面有一段路面看上去黑乎乎的，似乎是一片积水。凭经验，灯光照不到的积水区是黑色的。李晓昶爸爸心想，高速路上怎么还有积水？他这样想着，闪念之间，车子已至“积水”跟前。他这才发现，哪里是积水，是路面塌陷了！眼前分明是一段几十米长的深坑！他惊得汗毛倒竖，猛踩刹车，哪里还来得及！他最后留给这世间一声惊恐地大叫：“啊！——”一切都为时太晚，车子凌空飞起，之后便是恐怖的失重感……车子滑过一条曲线，坠入四十多米深的坑底！砰！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