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复燃的樱花海(小说)
一
隐隐约约,琵琶声、三弦声伴着女子的吴语唱腔从楼上传来,似松壑中流淌出来的清泉,清亮,柔和。
成平问:“苏州评弹么,文化馆有演出?”
“是的,”钱钧点点头,“兄弟省市的评弹团在三楼交流演出,最后一天了。”
“蛮好的。”
“嗯。”
三人凝神屏息,侧耳聆听。不管有何想法,经过长时间的争辩,都有点累了,尤其是钱钧,需要休息。
新的一曲开唱了。
成平听着听着,觉得歌词似曾相识:“江南好,人杰地灵,出了个汉子叫李成平。浓眉大眼国字脸,身手矫健第一名。”
李成平,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我的名字吗?听错了?那声音,甜甜的,糯糯的,耳熟,是秦月云的?再听听。
“黄阳江上挥臂逐舰船,白云朵朵随我行。万顷波涛跟着来,吓得王八登岸汀。抡起篙子一声吼,谁敢称人精?惊诧李逵黑旋风,嘿哟哟俺的妈,扔下双斧快逃命。浪里白条吓破胆,张顺弃舟哭鼻子,不再打渔去念经。避开他,威慑四方是龙鹰。俯视又振翅,龙鹰还要赢——
稳掌舵,加速度,此岸飞红彼岸青。夏博浪,冬卧冰,啸傲水乡最放情。
……
李成平啊李成平,为啥总是笑盈盈?他的话语比风清——
祖国建设跨骏马,船员争当排头兵。多贡献,趁年轻。披星戴月莫停顿,争分夺秒赶超美日英!”
连续出现李成平三个字,真真切切。声音,是秦月云的!
“啪”,成平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对上号了,对上号了,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钱钧和韩要武吓了一跳:“咋啦、咋啦,你说啥?”
成平激动不已:“秦月云,唱的是我,歌词我看过。”
钱钧问:“秦月云是谁,什么歌词?”
韩要武回过神来,咂咂嘴:“大惊小怪,他的恋人呗。”
接连挨钱钧训斥,韩要武心中不爽,借机发泄一下。
瞎猫碰到死老鼠,韩要武这回蒙对了,只不过是以前的恋人。
成平不理他:“我这就去找她。”
“不行不行,演出期间不允许进入,等结束后再找不迟。”钱钧拉着他坐下。
对于韩要武的不敬,他未往心里去,倒是显得风轻云淡。要怪就怪自己,太不给他面子了。
韩要武递了支烟给成平,乜斜着眼:“兄弟,我敢肯定里头有故事,分享一下?”
钱钧推了推眼镜,催促:“讲来听听,不耽误的。”
成平点燃香烟,大口吸着:“好吧,我说。”
二
成平的心砰砰直跳,恨不得马上见到秦月云。多少年了,他始终没有忘掉她。他和她的相识相爱,虽然短暂,像暗夜中的流星,转瞬即逝。那炫目的光焰,却驻留在心头,永不熄灭。尤其是运河边的徜徉与倾诉,秦月云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沉积在记忆的长廊里,信步俯首可拾。每每想起,还是无比甜蜜。即便已为人夫人父,仍旧无法消磨。
同样的,秦月云也没有忘掉他。不但没有忘掉他,还把她早期歌颂他的作品搬上舞台,而且是跨地域、高水准的交流演出。这足以说明,在她的心里,成平占据何等重要的位置。说他们是痴男怨女,一点也不过分。只可惜,有情人未成眷属。
成平定了定神,娓娓道来。从北上控告返程的火车上邂逅秦月娟说起,到无锡向她的妹妹秦月云求爱;秦月云好生招待,晚饭后陪同他在运河边漫步;两人确立恋爱关系,鸿雁传书,互勉互励;一直到章艳西下南京大动干戈,闹得惊天动地,他们被迫分手。当时,他是如何痛彻心扉。
说罢,成平垂下脑袋,黯然神伤。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唉,好凄美的爱情故事,”钱钧安慰他,“向前看,彼此思念,韵味悠长,往往比厮守在一起还销魂蚀骨。”
“钱老师说得好,要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才弥足珍贵,”韩要武也感动了,“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棒打鸳鸯两别离,泪眼婆娑梦中会,怎不令人唏嘘。”
这会儿,他不再怨恨钱钧。钱钧,毕竟是他的良师益友。他走上文学之路,曾经得到钱钧的大力扶持。这份情,他记住的。
半个小时后,喇叭声里宣布:“兄弟省市评弹交流演出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结束了、结束了,我去找她!”成平呼啦一声冲出门外。
看他迫不及待的样子,韩要武直呵呵:“家花不如野花香,这小子,关键时刻现原形了。”
钱钧瞪了他一眼:“瞎扯,成平不是这种人。”
韩要武一缩脖子,嘿嘿干笑。他有预感:成平和那个女人一定会发生什么。
三
如韩要武所料,确实会发生什么。
成平“噔噔噔”上了阅览室外侧的楼梯,上面的人鱼贯而下。成平边叫“让让让”,边扎进人流。有几个年纪大的躲闪不及,被他撞向栏杆,怒目而视:“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鲁?又不是急着救火,嗤!”
到了三楼大厅,人已散去,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拾掇。成平气喘吁吁地问:“南京评弹团的人在哪?”
其中一人看了看他:“有什么事?”
“我的朋友,多年不见了,会个面。”
“哦,那边,化妆间。”
“谢谢!”
顺着他指的方向,成平推开边门,进入走廊,走不多远,找到化妆间。门关着,里头有说话声。想着就要见到魂牵梦绕的秦月云,他紧张了,心又止不住砰砰直跳。他来了个深呼吸,尽力使自己平复,伸出右手中指轻轻叩了叩门。一个脆脆的声音问道:“谁呀?”
“秦月云在吗?”
“你是什么人?”
“我叫李成平,她的朋友。”
“等一下,”那个脆脆的声音转向另一个人,“秦团长,有个叫李成平的找你。”
秦团长即秦月云,她答道:“李成平,他怎么会在这里?你告诉他,我在更衣,请他稍候。”
秦月云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芳华评弹团。由于出色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四年前担任评弹团副团长。
“好的,”脆脆的声音对着成平,“她在更衣,马上就好。”
“知道了,谢谢!”
此刻的成平,既迫切又欣慰。迫切的是希望尽快见到她,十几年的相思之苦太煎熬太漫长。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恰好反映刚分手的那段撕心裂肺的晦暗日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则道出了他绵延不绝的痛楚和绝望。
欣慰的是苍天有眼,能在这里与她重逢,实属可遇不可求。这又应验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老话。
是缘分未尽?不敢想下去,他可不是沾花惹草、见谁爱谁的主。但,倘若与秦月云结成连理,夫唱妇随,必定是佳偶天成,琴瑟和鸣,这一点毋庸置疑。
回忆曾经的美好时光,对照如今平淡如水的家庭生活,他心里五味杂陈,禁不住悲从中来。命运,真会捉弄人!成平的眼眶湿润了。
四
思绪纷繁之际,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秦月云左胳膊上挎着黑色小包,悠悠雅雅朝他走来。
成平立即迎上前去:“月云、月云,终于见到你了!”
她还是老样子,白皙的鹅蛋脸不施粉黛,一头秀发自然垂落,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就像出水芙蓉,在风中轻轻摇曳,楚楚动人。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所不同的,多了几分成熟和矜持。
秦月云莞尔一笑:“成平同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叫我同志?成平暗笑,诚恳地说:“月云,想不到、想不到,终于见到你了。我在下面拜访文化馆的钱老师,听到你的歌词里有李成平,我吃准你在这里,就过来了。你的大作历久弥新,可喜可贺,更要感谢你的抬举。”
秦月云微抬玉手,丹凤眼顾盼生辉:“你真会说话,嘴上抹了蜜似的,这是我的保留曲目。”
“哦哦哦,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保留曲目?对于成平而言,这个意义太不寻常了,那是爱的另类诠释,他一阵激动。
粗粗打量,他发现,秦月云穿着第一次见面穿的那件青莲色衣服,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时的情形:
院子正中的紫藤花架下,秦月云侧身而坐,面前的矮条桌上放一张古琴。她神态安详,轻抹慢捻,美妙的音符似汩汩清泉从指间流出,摇曳上方的一串串紫藤花。明艳的阳光欢快地透过紫藤叶子间隙,洒在她的身上。那件青莲色的衣服,镶上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金片,煞是好看……
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居然还穿着这件衣服,而且是到海东。在海东交流演出,又是歌颂他的保留曲目。这一切,傻子都看得出,秦月云是爱他的,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初她选择退出,不是怕章艳的撒泼打滚,无理取闹,而是顾全大局。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章艳和成平。这个代价无疑是巨大的,也给成平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创伤。
她常常反思,觉得很对不起成平。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她只能把歉疚和痛深深埋藏在心里,也因之接纳不了别人,包括那晚在运河边,成平结识的原无锡文化馆创作组组长、现在的馆长柳怀新,尽管他很优秀。
随着岁月的流逝,秦月云对成平的思念与日俱增。她把满腔情愫,全部寄托在她为成平创作的这个保留曲目里。
这次市文化局让她带团到海东市参加评弹交流演出,她首先想到的是成平。本来,她可以写信,又担心内容外泄,给成平造成麻烦。章艳的厉害胜似雌老虎,她领教过的。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成平可能早已不在交运公司了,写了也是白写。
行前,她反复斟酌,决定演出这个保留曲目,穿这件青莲色衣服,希冀用这样的方式引起成平的注意。可是,这不啻大海捞针,谈何容易。未料,成平竟然如其所愿,找上来了。她欣喜万分:“很高兴能见到你,你好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好,你好吗?”
“不好也好。你还是老样子,嘴像抹了蜜似的,”秦月云笑吟吟地,“找个地方坐坐?我只有两个小时的自由,今晚要回南京呢。”
“嗯,附近有个襄阳公园,很不错的,要不去那里?”
“行,听你的。”
两人下楼,出门,边走边聊。秦月云说:“介绍下你的情况吧,从我们失去联系开始。”
“好的。”
成平轻咳一声,把这些年的经历和盘托出。说到船上的自学和上岸后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他强调:“自学的苦一言难尽,非亲历者所能理解。多少回,我要崩溃了,一想起你的励志之语,我浑身充满力量。是你,支撑我走过那段荆棘丛生的路,我得好好感谢你!”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绝无虚假。”
“我早就看出,你不是等闲之辈。”
“慧眼识珠,伯乐相马。”
“赞美别人的同时,也抬高了自己,一箭双雕啊。”
“惭愧惭愧,秦老伯好吗?”
“还算硬朗。毕竟年纪大了,很少出门,在家里写写字、种种花什么的。”
“你姐呢?”
“去年煤矿裁员,她主动要求下岗,回无锡照顾老爸和自己的家庭。”
“孝女、贤妻良母。”
“承蒙夸奖,实际也是。”
秦月云的姐姐秦月娟,美丽、爽朗,写得一手好字。虽然只有一面之交,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正是那次火车上的相遇,才有后来他和秦月云的故事。
五
说话间,襄阳公园到了。
进入大门,满目樱花无边无际,竞相开放,在和风里起起伏伏,似波澜壮阔的彩色海洋。粉红的、洁白的,一大片一大片。衬托着嫩绿的草坪,辉映着明丽的阳光,显得格外娇艳而不失素雅。仿佛无数缩小的天女齐聚,各展舞姿,真个是云蒸霞蔚,美不胜收。秦月云惊呼:“哇,太漂亮了,人间仙境哪!”
“现在正是樱花季,赏花最佳节点。”成平说,“我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期间,中午休息就来到这里,考试地点在马路斜对面的海东市教育学院。”
他手一指:“呶,那边清净,我们过去坐坐?”
秦月云笑笑:“你说怎么就怎么,听你的。”
这是公园一侧的小卖部,草坪上放着几簇桌椅。成平要了两杯咖啡,与秦月云相邻而坐。他关切地说:“你也介绍下自己的情况吧。”
秦月云点点头,用调羹轻轻搅拌咖啡,语调平稳地说起了自己。当听到她仍单身时,成平惊诧:“三十大几,还没成家,得抓紧哦,剩女、老姑娘可不是啥好名词。该放下的要放下,向前看,日子还长着呢。”
“这辈子不考虑了,单身也挺好的,”秦月云摇摇头,无奈而伤感,“有的东西,一旦相中,就没有别的选择了,这是我的命。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成平像遭到电击,浑身一颤,内疚、悔恨和难言之隐,一起涌上心头。好大会儿,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当初,我若执意赶到南京,死皮赖脸揪住不放,也不至于有今天。我,我怂货,怂货啊!”
成平痛不欲生,秦月云则是肝肠寸断。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一条道走到黑,”秦月云凄然一笑,搁下杯子,波澜不惊地说,“就算你赶到南京,又有啥用。说不定,学院报警,让警察把你抓了呢。”
成平打了个激灵,只觉浑身燥热,难以自抑。秦月云犹如寒夜里的绵羊,软玉似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体香,一丝丝、一缕缕,侵入骨髓,勾走了魂。他拼命克制自己,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不敢再惹出一段后续的情感,必须自我控制。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到的。他打消了所有不应该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