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俩刚刚好上的那会儿，我初恋的女友赛，有天拿一幅写有“忍川奋进”的条幅送给我。
　　 本着对爱情的忠诚，在没作任何处理的情况下，就用四颗图钉将它原模原样地固定到我每天看书写字的书桌前的墙壁上。她见后腼腆地笑笑，低声告诉我说，等我以后写幅更好的字画再送给你！
　　 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兑现承诺。可我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等来的却是我俩分手的结局。
　　 遗憾的是在分手前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我都没能知道那四个字所蕴含的深意，也没好意思去问她，所幸我们至今都还保存着该有的联系。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仍像亲戚那样隔三差五地想起对方来，偶尔也有些文字上的交流。
　　 就在前不久，我偶然得知了她仍在勤快地练习着毛笔字，并且还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在微信中，我默默走进她独特的私人空间去窥探，欣慰地看到了她用各种字体写出的字画，真为她高兴啊！有次我在朋友聚餐的饭桌上，遇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陌生人，他老拿自己的毛笔字在我面前夸夸其谈。一气之下，我不露声色地搬出了赛的字画给他看。没想到他在仔细观察后，一下子就神气不见了。半天才说道：“高人、高人，真正的高人啊！”
　　 其实我本不想这样的，毕竟拿的是人家的成绩来显摆的，而非我本人该有的骄傲，但那个傲慢的家伙还是从心底里服气了。
　　 “你是怎么才把毛笔字练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曾经，我不加掩饰地在微信中这样问——问我心中一直没忘记的赛。
　　 “那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样的呢？”她抿嘴微笑反问我——尽管我们不是面对面的、只在微信中交流，但凭着我对它的了解，她一定是“抿嘴微笑”的——以前她就是这样的让我牢记。
　　 我回答说，“至少在我看来是炉火纯青的地步吧！”
　　 一方面我难抑心中的羡慕，另一方面又把这羡慕从嘴里直接说给她听。我说太令我羡慕了。
　　 最后她“满脸通红”地小声说道：“当然要天天练习才行哟！”
　　
　　 二
　　 她在微信中说的“要天天练习才行哟”，并且还加了“当然”二字，一下子使我的心涌动着不安。曾经，我也是喜欢毛笔字的，只不过那是在我年少时光里发生的事了。
　　 第一次且是远远地见到毛笔时，它笔直、坚硬、光滑的圆杆，前面还套上了软软的“一撮毛”，使我这个好奇的少年心里，平生出一种未知的奇怪来。
　　 当我们从入学时的铅笔字写起，一路走来，又尝试过用电笔（就是今天的人们普遍叫的圆珠笔）、水笔（即钢笔）写那些歪歪扭扭的作业。铅笔每次都要用刀削——这是个难事儿，大人们才没那份闲工夫帮助你削呢。自己削又削不好，不是弄得“像狗啃过了似的”不齐整，就是把里面那根细细的娇气得不得了的芯子给削断了。大人说，既然那么废事，就没那么多的钱再去买了。因此，当只剩短短一截时，就不敢再削了。一方面再削可能就要削到手指头了。另一方面怕再削，大人倘若不及时买来，就再没写的了。便很是节省，节省得再不敢去动它了；当用电笔去写作业时，那里面写着写着就不来“电”了，便很好奇地扯出前面的那个“头”来看，“电”倒是还有的，就是把那蓝色的液体弄到手上很难一次性洗干净了。从此电笔索性就写不出字来了；再用钢笔写作业时，一开始还觉有些新奇，但管不了多久，麻烦就来了。用五分钱买一玻璃管蓝色的粉末——“墨精”，兑一瓶蓝墨水，随时都会把笔尖给糊住。去捏笔筒里的笔芯子时，分明有水，笔尖就是不出水来。等一用力，那笔尖就被鼓捣得分岔了——笔尖是不能再写字的了。要换个笔尖的话，很贵的，只有跑到七八公里远的镇上才有人给换。那蓝色的墨水，把手指头、本子都整得没法再干净了。有时用嘴巴去咬笔尖——妄想把分岔的笔尖给咬拢来，结果把嘴唇也整污了。
　　 有天，老师提前通知我们说，下学期要写毛笔字了，觉得总算可以把那些该死的笔给换掉了。于是纷纷对毛笔寄予了希望，觉得它应该比铅笔、电笔、水笔都要好用的吧？为增加我们对它的热情度，老师特意先在上面给我们演示。在下面乐开了花的我们，都觉得毛笔肯定最好拿捏了，至少它是最听话的那种笔吧？
　　 可对我来说，虽然心里出于对它一时的、茫然无措的喜欢，很快却遭到了现实重重的一击。在老师要求“把毛笔准备好”的那段时间内，甚至到了学写毛笔字的头天，属于我的毛笔，都还没准备好。简直是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没那回事一样。
　　 那段时间，我们家里刚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应该说就是这件意外的事，最终导致给我买毛笔的愿望落了空。事后我也想过，要没有这件该死的事情发生，大人们也未必肯买支“多余”的毛笔来给我使用的。
　　 父亲被村里人强制着弄去做了绝育手术——做绝育手术是计划生育最保险的一环，村里的那些男人们都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
　　 由于乡卫生院条件差，动手术的部位很快发了炎。他不能下地干活了，让我们全家人一下子都紧张了起来。母亲白天黑夜都守在父亲的床前，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一看便知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损失有多严重，简直无可估量。
　　 “你们几个省点心，别再弄出什么名堂来，家里连饭都快吃不上了。”作为家里的三当家，奶奶在有次召集我们这一堆娃娃严肃地如是说。
　　 我是家里一堆娃娃中的老大，连我都才读小学，他们就更没到读书的年龄了，却都张着嘴要吃饭！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结扎手术没成功，母亲去找乡卫生院的领导理论，人家完全置之不理，反倒说是父亲自己没保养好而造成的。
　　 你说，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去给我买支毛笔来用呢？
　　 但我还是大着胆子在一天晚饭后，把老师要求买毛笔的事当面向大人们陈述了。
　　 得到的是无言的沉默。我在害怕的沉默中乖乖地走开了。
　　 听我们班里的同学说，一支用羊毛做的毛笔、再套一根小竹节，要几毛钱才买得来呢——羊毛贵啊！
　　 有如花几毛钱去买支毛笔来写字，还不如我们全家人吃一顿，那也花不了多少钱。有次，奶奶就是这样告诉给我的。
　　 我在无可奈何中，不敢在大人面前再提买毛笔的事了。
　　 在班上，老师尽管好几次催促我快把毛笔带来练习，说我已经落后、跟不上全班的节奏了。但直到毛笔课都上完了，我的毛笔连影儿都没有。
　　 喏，你没有毛笔是怎么对付过去的？当好几个月过后、父亲的伤口也好得可以下床做些轻巧活儿的时候，有天，他突然这样问我。
　　 当时我鼻子一酸，各种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眼泪哗啦啦直流。
　　 “毛笔课都上完了呢！”
　　
　　 三
　　 到底受着怎样的煎熬，只有我的内心才知道。那时，因人小无力去计较那么多，好在我的面子思想也没从中作祟。在班上，其他娃娃都有毛笔，只因老师在台上一宣告，这节课练习毛笔字，下面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便趋于平静了。
　　 那时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在班上根本没有哪个同学能有两支毛笔的，看得出来新买的居多，当然也有已经用过了的，拿来只是凑个数而已。不管怎么说，他们比我要幸运些。
　　 每次上毛笔课时，老师都要在那堂毛笔课接近尾声时，专门说上一句，班上要是有同学把毛笔忘记了带来的，旁边的同学就主动拿给他，大家都练习一下……
　　 老师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上第一堂毛笔课那天，他先以批评我的口吻昭告全班说，我提前就叫你们把毛笔准备好，都半个月过去了，王小军同学的毛笔至今还没买来。今天要上毛笔课了，怎么办？等那堂毛笔课快要下课时，他又对全班大声讲道，有没有同学愿意把自己的毛笔拿给王小军同学用，让他也练练毛笔字？
　　 立刻，全班鸦雀无声。
　　 直到下午放学后，我的同桌刘小芬才把她的毛笔有些软兮兮地拿给我晚上用。但被我当面拒绝了。
　　 我是个要强的人，既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也别可怜兮兮地从别人那儿获得，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很快向老师告了我的“御状”，说刘小芬把毛笔拿给王小军晚上用，结果他不要……
　　 “王小军同学，你的同桌刘小芬同学好心好意把毛笔拿给你用，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你为什么不要？难道你不想练毛笔字了？”有天放学后，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这样问好。
　　 “我不想让别人可怜！”我眨着眼睛说，快要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给流出来了。
　　 没想到老师在沉默了几分钟后说，“老师错了，以后我在班上也不会那样说话了！”
　　 可当他在班上含沙射影地提醒大家时，我心里自然清楚，那个“忘记了带毛笔”的同学一定指的是我，我在心里满含感激。
　　 “老师，王小军同学有毛笔了。”这层温暖的窗户纸，被我周围的同学一个窥破了，他站起来面向我说。
　　 “哦，这倒是件了不起的事！”老师有些惊奇地走到我面前，“你的毛笔让我看看。”
　　 当看到我自制的毛笔时，他蹙着眉头，拿起我的“毛笔”从砚窝里沾了墨汁，在我作业本的空格处写下了我的名字，随之才将眉头慢慢打开。
　　 “王小军同学是好样的。我们为他鼓掌！”
　　 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像在积压之后突然爆发出来的那般铿锵有力。
　　 老师接着说道，“首先他没有向困难低头。虽然这支特殊的毛笔与你们买来的毛笔区别很大，但它同样可以蘸墨、同样可以写字。更关键的是，从它身上是同样可以学到我教你们的执笔的方法的……”
　　 我自制的那支“毛笔”，是采用了一种叫笔筒草的芯蕊，然后给它套上还未长成熟的青麦秆——一切都是就地取材的结果。
　　
　　 四
　　 邻居们都说父亲写有一手令人羡慕的毛笔字。
　　 每年春节，他都率先在我们那些古老的门柱上张贴自己用红纸黑字写出的对联。
　　 逗得村里人心痒痒的。他们觉得那样做，节日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透着吉祥。
　　 开始几年，村里人都要在春节前去书店里买春联来贴。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说买春联来贴一切都是别人设计好了的，没自己的主张，完全不像在过自己的年那样欢喜。
　　 于是，他们就在有一年试着征询父亲的意见，他们能不能把红纸和墨汁买来让父亲帮写一下，才拿回去张贴？
　　 父亲同意了。都是邻里乡亲的，有啥不行的？他们拿来的只是红纸，墨汁与毛笔（有时也用排笔）是父亲倒贴上去的。
　　 你们想好了要写的春联没有？一般情况，自己把写好的春联拿给我，或者把你们的要求说给我，我再给你们鼓捣一下，这样更适合些……
　　 来人没想到这一点。抱头捞腮，要父亲帮人就帮到底。可后来，他们也有人会写春联了，就是这毛笔字的基本功没长时间的积累是不行的。练的时间越长越炉火纯青。
　　 老师，你这手活儿咋不传给你的后人嘛？
　　 父亲写春联的时候，我根本不愿走近他的身旁，远远地张罗其他事。来写春联的人就故意把话题绕到我头上。
　　 父亲想了想，有些歉意地说，一开始他对写毛笔字还是很感兴趣的。这事都怪我们，没在第一时间为他提供好的条件，才使他错过了学写毛笔字的最佳机会……
　　 那是，那是……来人忙尴尬地止住了话题。
　　 我则在远处听到父亲的这些话语时，心情异常复杂，复杂得润湿了眼眶。我心里清楚，应该不怪他们，凡是从那个贫穷年代走过来的人，谁的身上会没有遗憾呢？